“去县衙”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王士仁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直抵他那肥腻皮肉下最虚弱的要害。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收缩。
去县衙?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自己用尽全力掐灭。
他当然可以去。
石盘县的县衙,对他而言,确实和自家的后院没什么两样。
他闭着眼睛都能数清从衙门口到二堂需要走多少步。
县令张大人,每逢年节收他的“冰敬炭敬”时,那张菊花般的老脸笑得比谁都灿烂;县丞李师爷,更是他酒桌上的常客,两人勾肩搭背,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至于衙门里那些如狼似虎的三班六房,从班头到皂隶,哪个没从他王家的指缝里刨食吃?
以往,别说是这种他占尽了“法理”和“契约”的案子,就是凭空捏造一个“通匪”的罪名,他也有把握在三天之内,把一个身家清白的自耕农,办成一个家破人亡、刺配充军的钦犯。
法律,在这片土地上,向来只是上位者用来束缚下位者的工具,而非什么公理的化身。
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此地,不一样!
王士仁那双被酒色和肉欲侵蚀得有些浑浊的小眼睛,飞快地扫过周围。他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不一样的地方,不在于堂上,而在于堂下!在于那黑压压的、成百上千的围观乡民!在于那几百双、几千双,此刻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那些眼睛里,有愤怒,有鄙夷,有嘲弄,但更多的是一种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战栗的东西——共情。
是的,共情!
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泥腿子,在这一刻,与那个叫顾云川的小子,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他们在顾云川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看到了自己长久以来被压迫、被剥削的影子;而在他王士仁这张肥胖油腻的脸上,看到了所有地主、乡绅、为富不仁者的共同形象。
顾云川这小子,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了。
他是在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压迫的佃户、农民,进行一场公开的控诉!而自己,不幸地成为了这场控诉中,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活靶子。
王士仁几乎能想象到那可怕的后果。
只要他今天敢把这案子闹到公堂之上,明天,不,甚至今天下午,顾云川说的这番话,就会被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汉,添油加醋地改编成无数个版本,传遍县城里的每一个茶馆、酒肆、勾栏、瓦舍。
到时候,故事的主角,将不再是“精明的王乡绅状告无赖的顾老二”,而会变成“抗灾英雄舍身取义,无良地主恩将仇报”。
他王士仁,将从一个受人敬畏的地方名流,一夜之间,沦为一个与民争利、构陷英雄的跳梁小丑!
名声!
对于他这种需要靠“威望”和“脸面”来维持地方统治的乡绅来说,名声就是他的第二条命!一旦名声彻底臭了,以后他再想兼并土地、放贷收租、强买强卖,难度将呈几何倍数增加。
那些以往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的泥腿子,再看他时,眼神都会不一样!那会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反抗的眼神,足以让他如芒在背!
更要命的是,顾云川这小子,心思太毒了!
他根本不是在跟你讲道理,他是在诛你的心!他巧妙地将一场简单的民事债务纠纷,上升到了“个人私利”与“集体大义”的道德对决。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为民请命、光芒万丈的英雄,而把自己,彻彻底底地钉死在了道德和人心的耻辱柱上。
这案子,无论在公堂上是输是赢,他王士仁,从走出轿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王士仁的脸色,像是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一阵。他感觉自己的后衣襟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肥肉上,又湿又粘。
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惊疑与忌惮。
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几天不见,这个在他记忆中除了吃喝嫖赌、一无是处的废物,怎么会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心思缜密到近乎可怕的程度?
这番话,滴水不漏,环环相扣,时而煽动,时而悲情,时而又正气凛然,分明是出自那些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深谙人心权术的老吏之口!
难道……他背后真的有高人指点?或者是,这小子之前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一想到这个可能,王士仁的心,不禁更沉了几分,甚至泛起了一丝寒意。
顾云川将他脸上所有的微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不止。他知道,自己的攻心之计,已经完全奏效。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舆论的烘炉,将王士仁架在火上反复炙烤,逼得他进退两难,让他所有的权势和背景,都无处发力。
他往前又逼近了一步。这一步,如同棋局中的“将军”,带着一种不容退让的压迫感。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王士仁的耳膜里:
“怎么?王乡绅,不敢去吗?还是说,您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亏德行,上不得台面,没脸去见县太爷和这满场的父老乡亲?”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当众撕下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周围的乡民们,也立刻捕捉到了王士仁的虚弱,他们开始跟着起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像潮水一样,无情地拍打在王士仁那张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的脸上。
“去县衙!去县衙!我们都去给顾小哥做人证!”
“就是!让县太爷给我们评评理!”
“让全县的人都看看,到底谁有理,谁没理!”
“王大虫!缩头乌龟!”
一声声的呐喊和唾骂,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王士仁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烙铁烫过。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闹市中央,任由所有人指指点点,所有的不堪和龌龊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知道,今天再闹下去,自己只会输得更惨,丢光最后一点脸面。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顾云川!”
王士仁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神中的怨毒和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顾云川生吞活剥,“老夫今日,不与你这黄口小儿逞口舌之快!烧田毁地,欠债不还,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你别得意,我们……我们走着瞧!”
他猛地一甩那宽大的袖子,那动作,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意味,像一只斗败了却又不肯认输的公鸡。
“我们走!”
他黑着脸,几乎是逃也似地钻回了那顶青布小轿里,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多待。
那队之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家丁,此刻也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在村民们毫不掩饰的唾骂和嘲笑声中,手忙脚乱地抬起轿子,灰溜溜地朝着来路狼狈而去。
一场眼看就要将顾家村彻底压垮的灭顶之灾,就这么被顾云川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地化解于无形。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云川好样的!顾英雄!”
王士仁的轿子刚一消失在路的尽头,顾家村的村民们,便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惊天动地的欢呼。
他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拥而上,将顾云川高高地举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
顾云川的身体在空中起伏,看着下方那一张张淳朴而狂喜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是脆弱的胜利。
王士仁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天他丢了多大的面子,日后就会用多阴狠的手段报复回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被彻底激怒、并且掌握着绝对资源优势的地头蛇,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谁也无法预料。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比王士仁的报复,更加深层次、也更加致命的危机——人心之寒。
当震天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当劫后余生的狂喜慢慢冷却,当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清理战场时,顾云川注意到了一些让他心头发冷的细节。
那些之前一直远远围观的外村乡民,此刻,终于按捺不住,潮水般地涌了上来。他们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讨好的笑容,将顾云川团团围住。
“顾家小哥,您真是活菩萨,是我们的大英雄啊!”一个干瘦的老者,挤在最前面,满是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
“是啊是啊,小英雄,您那个能杀蝗虫的‘神仙水’,还有没有剩下?能不能……发发慈悲,卖给我们一点?多少钱都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求求您了,顾英雄!我们村也快撑不住了!再没有办法,我们全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啊!”
他们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满了对“神药”的极度渴望,那是一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不健康的狂热。
而与此同时,顾家村的村民们,在最初的自豪感过去之后,看向这些外村人的眼神,开始变得警惕、戒备,甚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排外情绪。
“都挤什么挤?这是我们云川的神药,凭什么给你们用?”一个顾家村的年轻人,张开双臂,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拦在了顾云川身前。
“就是!我们自己还不够用呢!昨晚我们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想白占便宜?门儿都没有!”
就连一向稳重的王二狗,也悄悄地拉了拉顾云川的衣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云川,你可得留个心眼。这秘方,是天赐给我们的宝贝,是咱们顾家村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可千万不能外传啊!”
看着眼前这泾渭分明、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听着耳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顾云川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仿佛被浸入了深冬的寒潭。
他看到了人性的自私与狭隘,看到了小农思想的局限性。
他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才建立起来的“抗灾英雄”的光辉人设,在赤裸裸的“利益”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
那些外村人,根本不在乎他牺牲了什么,不在乎他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他们只看到了他手中那个能救命的“神药”,看到了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捷径,理所当然地前来索取。
而他刚刚用鲜血和智慧凝聚起来的顾家村内部,也因为这个所谓的“独家秘方”,悄然地、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道裂痕。一道“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无形的墙。
他忽然间,无比清晰地明白了。
单纯的救助,是最低级的手段,甚至是一种毒药。它只能换来一时的感激和无尽的、理所当然的索取。
就像他前世在做慈善项目风险评估时得出的结论一样:单纯的输血,永远无法让一个贫困地区真正地“造血”,反而会养出一群懒汉和巨婴。
他必须彻底改变自己的策略。
他不能再当一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仙”或“英雄”,那种身份太累,也太危险。他要当一个“商人”。
一个能够创造价值、发现需求、整合资源、并让所有参与这个商业链条的人,都能从中获利的商人!
他要让这些人,无论是顾家村的,还是外村的,都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个道理:想从我顾云川这里得到任何好处,都可以。
但不是靠乞求,不是靠道德绑架,而是要靠“交换”!用你们的劳动力,用你们的土地,用你们的资源,甚至用你们的忠诚,来与我进行公平的、有契约精神的交换!
一个全新的、比单纯种地和对抗乡绅,更加宏大、也更加复杂的商业计划,如同黎明的曙光,在他的脑海中,豁然开朗。
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用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音量,朗声说道:“各位乡亲,请静一静!听我说几句!”
嘈杂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顾云川的目光,平静而有力地扫过每一个人,无论是渴望的,还是警惕的,他都一视同仁。
然后,他缓缓地、却异常清晰地说道:“首先,我必须澄清一点。我没有什么‘神仙水’,我有的,只是一些从祖上传下来的、笨拙的杀虫法子,昨晚能成功,七分靠运气,三分靠拼命。”
他顿了顿,在许多外村人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眼神时,话锋猛然一转,如同平地起惊雷。
“但是!”
“我顾云川,有办法让大家,不靠神药,也能活下去!不光能活下去,还能活得比以前更好,活得更有尊严!”
他看着众人那重新被点燃了好奇与希望的眼睛,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自信而神秘的微笑。
“我有一个生意,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兴趣,跟我顾云川一起,做上一票?”
更新时间:2025-07-07 05:4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