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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7 05:46:45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着一股陈年灰尘和绝望的气息。我靠在冰凉的塑料椅背上,骨头缝里都透着累。诊断书是林耀的名字,白血病三个字加粗印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眼里。

走廊那头一阵骚动,高跟鞋敲地的声音急促又尖锐,是我妈。她扑到我跟前,头发散乱,眼泡肿得像烂桃,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晚晚!晚晚啊!」她嗓子劈了,声音刮得人耳膜疼,「你弟弟…你弟弟他…」后面的话被嚎哭淹没了。亲戚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声音嗡嗡响成一片,像一群烦躁的苍蝇。

「造孽啊,这么年轻…」

「耀耀多好的孩子…」

「晚晚,你是姐姐,你得救他啊!」

我妈猛地推开扶着她的三姑,膝盖一弯,「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上。那声音很闷,很重。她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碰到我的鞋尖,两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裤腿,粗糙的布料勒得我皮肤生疼。

「晚晚!妈给你跪下了!」她仰起脸,涕泪横流,糊了满脸,「他是你亲弟弟啊!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不救他,妈就活不成了!妈今天就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她一边哭喊,一边用头去撞我的腿,力气很大。

亲戚们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扎在我身上。每一道视线都带着无声的审判:林晚,你亲弟弟,你能不救?你妈都跪下了!你还有没有良心?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肺里的氧气被一点点挤出去。弟弟林耀躺在病房里,门开着一条缝,我看见他惨白的脸,眼睛半睁着,虚弱地朝这边望,里面是全然的依赖和恐惧。

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更钝的麻木,从脚底板一直冻到天灵盖。眼前闪过无数碎片:家里唯一的鸡腿永远在他碗里,油汪汪的;我考上重点高中的通知被他撕了折纸飞机,我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好干嘛」;工作第一年,工资卡被她「保管」,密码改成林耀的生日,取钱给他买新出的游戏机;结婚时,张诚家给的十万彩礼,我妈捏着存折死活不松手,最后只还回来两万,说是「给耀耀新房添点家具,姐姐应该的」……

身体里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喉咙里堵着硬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拒绝的话?它们被我妈的哭嚎、亲戚的目光、还有病房里那双期待的眼睛,死死地按在了深渊里。我的手,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它伸出去,接过了护士递来的骨髓捐献同意书。笔尖很沉,在纸上划拉的声音沙沙响,像钝刀子割肉。我签下了「林晚」。

「姐…」林耀在病床上微弱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

我没看他,也没看还跪在地上抽噎的我妈。目光落在冰冷的同意书上,白纸黑字,是我亲手签下的卖身契。不,是卖命契。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重了,熏得人想吐。

02

骨髓穿刺那天,像一场漫长而清醒的凌迟。手术室的无影灯惨白刺眼,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冰冷清脆。麻醉针扎进脊柱,一股酸胀的凉意顺着骨头缝蔓延开。意识是清醒的,能清晰地感觉到一根粗长的针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钻进骨头深处,搅动,抽取。每一次深入,都伴随着一种沉闷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钝痛,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身体最核心的地方,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敲打、挖掘。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后背的手术服,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牙关咬得死紧,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医生偶尔低声交流几句术语,护士调整着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我盯着天花板上一小块剥落的墙皮,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忠实地记录着那种被掏空、被掠夺的感觉。世界被压缩成这间惨白的屋子,只剩下那根贪婪的针管和我无法抑制的生理性颤抖。当针管终于抽离,留下的是一个巨大而虚无的空洞感,连带着半边身体都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被推回病房时,浑身散了架一样。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张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刷手机。他见我出来,连忙收起手机,脸上堆起惯常的那种温和又带着点疲惫的笑容,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

「老婆,辛苦了,真勇敢。」他声音放得很轻,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妈和耀耀他们刚走,耀耀那边治疗反应有点大,妈得守着,弟媳也吓坏了。妈让我跟你说,好好休息,别担心家里。」

别担心家里?我扯了扯嘴角,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深处那个被挖掘过的地方,正一抽一抽地疼,带着一种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头晕眼花。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闭上眼。累,深入骨髓的累。张诚帮我掖了掖被角,又坐回椅子上,病房里只剩下他偶尔划拉手机屏幕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身体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往下坠。

术后恢复期,身体像破败的风箱,动一动都带着滞涩的疼。医生开了单子,需要定期输营养液,还有一堆价格不菲的补血生髓的药。张诚拿着缴费单,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手指在单子上无意识地弹了弹,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啧,这开销…不过该用的还得用,身体要紧。」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语气里带着一种「虽然肉疼但深明大义」的无奈。他掏出手机准备转账缴费。

「妈…知道这些吗?」我靠在床头,声音有点哑,看着点滴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张诚操作手机的手指顿了一下,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哦,提过一嘴。」他眼睛没离开屏幕,语气轻描淡写,「妈说家里现在全副心思都在耀耀那边,他那边用药更凶,开销太大,一时半会儿…手头实在紧。让我们先垫着,等后面宽松了再说。」他完成了支付,把手机揣回兜里,走过来,很自然地把我滑落的被角往上拉了拉,动作依旧温柔。「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钱的事,有我呢。」

我没说话,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垫着?宽松了再说?这话听着真他妈耳熟。从小到大,给林耀垫付的东西还少吗?垫着垫着,就再也要不回来了。身体深处那个被抽空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比伤口的钝痛更清晰。

在家躺了快一个月,人总算能勉强下地走几步,但脸色还是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土。那天下午,刚扶着墙在客厅挪了两圈,门铃就催命似的响起来。一声接一声,急促得让人心烦。

张诚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我妈的声音就裹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又尖又利。

「晚晚呢?起来没?都多久了还躺着?娇气给谁看啊!」

她几乎是撞开张诚挤进来的,后面跟着我弟媳李娟。李娟手里拎着个廉价的水果篮,几个蔫巴巴的苹果挤在透明的塑料膜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审视的味道,最后落在客厅角落那台新买的空气净化器上。

我妈风风火火地冲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没看我苍白的脸,也没问我身体怎么样,屁股刚挨着沙发垫,话就冲着我来了,像连珠炮:

「你看看你这脸色!捐个骨髓,又不是摘你心肝,至于躺这么久吗?当年我生完你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女人哪有那么金贵!」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带着一股隔夜的蒜味。

我靠在单人沙发里,没力气跟她争辩,只是觉得胸口发闷。

李娟把水果篮随手搁在茶几上,挨着我妈坐下,接过话茬,声音又细又软,却像裹着针:「妈,话不能这么说。姐是辛苦了。」她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我,脸上挤出一点假惺惺的同情,「可姐啊,你是不知道,耀耀遭了大罪了!那化疗,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头发一把一把掉,看着就揪心!人瘦得脱了形,风一吹就能倒!医生说,后续恢复期长着呢,得大补!那些进口的营养针、蛋白粉、冬虫夏草…哪样不是钱堆出来的?」

她叹口气,眼神瞟向厨房的方向,又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张诚:「我们那点家底,早掏空了。耀耀又没法上班,家里就指着我那点死工资,孩子奶粉钱都快接不上了…妈急得嘴角都起泡了。」她用手肘碰了碰我妈。

我妈立刻拍了下大腿,嗓门又拔高了:「可不是嘛!晚晚,你是当姐姐的!耀耀现在这么难,你身体也缓过来了,不能光顾着自己啊!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后续的营养费、康复费,你当姐姐的,总得管管吧?这钱,你得出!」她手指头直直戳向我,不容置疑。

一股冰冷的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冲得我眼前发黑。我救了他的命,现在还得管他下半辈子?我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使不上劲。

「妈!」张诚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和事佬」的调子。他几步走过来,站在我和我妈中间,脸上堆着笑,一只手安抚性地按在我肩膀上,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别激动。

「妈,您消消气,晚晚这才刚好一点,不能动气。」他转向我妈,语气恳切,「营养费的事,我们理解,耀耀不容易。这样,您看,晚晚现在确实也虚弱,家里开销也大…」他搓了搓手,做出为难的样子,「要不,我和晚晚商量商量,先力所能及地帮一点?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别为了钱伤了和气,您说是不是?」

他这话,听着是劝架,是体谅我,可字字句句都踩在我妈的鼓点上。「力所能及」、「帮一点」、「一家人」、「别伤和气」——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中我妈的要害,把她那股理所当然的索取欲喂得更饱。他按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此刻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像一块沉重的冰。

我妈果然像是得了圣旨,脸色稍霁,但依旧没松口:「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当姐姐的帮弟弟,天经地义!你们看着办!下个月五号前,先拿三万过来!耀耀等着用!」她站起身,一副下达完指令的样子。

李娟也跟着站起来,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要钱的不是她。她甚至对我扯了个极其敷衍的假笑:「姐,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楼道里的冷风,也隔绝了她们带来的那股令人窒息的贪婪气息。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张诚站在旁边沉默的身影。他那只手还搭在我肩上,沉甸甸的。

我猛地一抖肩,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诚,」我抬起头,第一次用这么冷的眼神看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刚才,是在替我答应?」

他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有一瞬间的僵硬,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一点无奈和包容:「晚晚,你看你,又钻牛角尖了不是?妈那个脾气,你跟她硬顶有什么好处?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知道你委屈,可耀耀现在确实困难,我们条件总比他好点,就当…就当行善积德了,好不好?」

他俯下身,想重新揽住我,声音放得更柔:「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想办法。我们是一体的,我的不就是你的?别为这点事闹心了,嗯?」

他的气息靠近,那股熟悉的须后水味道此刻却让我胃里一阵翻腾。行善积德?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让我觉得踏实可靠的脸,此刻只觉得陌生又虚伪。他嘴里说着「我的就是你的」,可每一次「想办法」,填的都是林家那个无底洞,消耗的都是我们共同的血汗。他所谓的「我们是一体」,原来就是让我无休止地割肉饲虎,他好维持他那「孝顺女婿」、「好姐夫」的光鲜外表!

我闭上眼,身体深处的疼痛和冰冷感再次汹涌袭来,比骨髓穿刺时更甚。这一次,疼的不是骨头,是心口的位置。我没再看他,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低得像叹息:「我累了,想睡会儿。」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你休息。我去弄点吃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方向。

我蜷缩在沙发里,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03

时间像粘稠的糖浆,缓慢地往前挪。我的身体在昂贵的药物和刻意的休养下,勉强恢复了几分人色,但底子终究是亏了,畏寒,容易乏,医生委婉地提醒需要长期调理。林耀那边,据说恢复得不错,头发长出来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成了我妈嘴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宝贝疙瘩。

家里的气氛却愈发诡异。张诚变得异常忙碌,电话多,应酬也多,常常很晚才带着一身烟酒气回来。工资卡他管着,以前每月还会大致跟我说说收支,现在问起来,总是含糊其辞:「最近项目垫资多」,「朋友临时借了点急用」,「给爸妈那边买了点东西」,理由层出不穷。家里的开销,肉眼可见地紧了。我察觉到了,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我懒得深究,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只想守住眼前这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直到那天晚上。

我半夜被渴醒,摸索着去客厅倒水。经过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和张诚压得极低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

「……妈,我知道,我知道耀耀现在不容易,娟儿怀着孕压力也大……您放心,我这个当姐夫的,能帮一定帮……钱的事,您别急,我想办法……嗯,转了,下午就转过去了,八万,您查收一下……晚晚?她不知道,这点小事哪用烦她,她身体刚好点……对对,您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应该的……」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冻住了,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像冰雕。八万?下午?不知道?一家人?应该的?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书房里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讨好的、谄媚的、急于证明自己价值的腔调,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变成最恶毒的诅咒。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黑暗中,我无声地大口喘息,胸腔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所谓的「想办法」,所谓的「我们是一体」!他像个贼一样,拿着我们共同的血汗钱,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去讨好他的「好岳母」,换取那点可怜的认同感!而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他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他只是软弱!

愤怒并没有立刻爆发,反而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深、更沉、更粘稠的东西,堵在心口,又冷又硬。我没有冲进去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慢慢地转过身,像个幽灵一样挪回卧室,轻轻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黑暗,直到天色泛白。心底某个地方,彻底坍塌了,碎成了齑粉,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心重新浇筑成型。

那个温存体贴、总劝我「算了」的丈夫张诚,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04

林耀的儿子满月宴,排场不小。我妈红光满面,抱着她的大孙子,像抱着传国玉玺,穿梭在亲戚中间,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

「哎哟,瞧我们这小宝贝,多壮实!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还是耀耀有福气啊!大难不死,又添贵子!」

「老姐姐,您这可是苦尽甘来,四世同堂的福气喽!」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皱纹都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嘴里不住地应承:「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都是祖宗保佑,菩萨开眼!」

我和张诚坐在角落一桌,冷眼看着这热闹。张诚显得很活跃,不停地起身给长辈敬酒,说着漂亮的场面话,一副与有荣焉的主人翁姿态。我面前精致的菜肴一口没动,只端着杯温水,小口抿着,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妈抱着孩子,走到主位旁边特意空出来的一个小台子上,旁边跟着一脸得意、肚子还没完全消下去的李娟。林耀也被人扶着站到了旁边,脸色比之前好了些,但依旧透着股虚弱的苍白。

「各位亲朋好友!」我妈清了清嗓子,宴会厅里嘈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喜讯的亢奋。

「今天,是我大孙子满月的大喜日子!也是我们老林家双喜临门的日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最后,竟然精准地落到了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刻薄或索取,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施舍和理所当然的光芒。

「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宣布!」她提高音量,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指向我这边,「我儿子林耀,如今身体好了,儿子也有了,我们老林家后继有人了!但是——」她话锋一转,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愁容」,「他们现在住的那老房子,又小又旧,地段也差,孩子以后上学都是个大问题!」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果然,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所以,我跟耀耀他们商量好了!晚晚啊,你们两口子那套学区房,地段好,学校就在家门口!反正你们现在也没孩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先过户给你弟弟他们住着!等以后你们要用了,再还给你们!就这么定了!」

轰——!

整个宴会厅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闹、谈笑、杯盘碰撞声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地射向我,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脸上。我甚至能听到旁边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林耀和李娟站在台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期待,仿佛那套房子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我妈抱着孩子,下巴微抬,一副「我这是为你们好,你们该感恩戴德」的表情。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我坐在那里,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屈辱,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这套房子,是我婚前工作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首付,加上张诚家出的部分,共同买的。装修时我跑断了腿,每一个角落都浸着我的心血。它是我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的窝,是我安全感最后的屏障。现在,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把它拿走?像拿走我的骨髓一样理所当然?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看戏的脸,直直地看向我妈,嘴角一点点向上扯开,形成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

还没等我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我身边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的、故作深沉的「大局观」,甚至还有一丝「忍痛割爱」的「无奈」。

「妈,晚晚,都冷静点,别激动。」张诚站了起来,一只手甚至还安抚性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试图把我压回座位。他脸上带着那种我无比熟悉的、试图「主持公道」的和事佬表情,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妈脸上,语气「恳切」又「深明大义」:

「妈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耀耀现在有困难,有孩子了,确实需要个好点的环境。我们当姐姐姐夫的,有能力,不帮衬一把,确实说不过去,让人戳脊梁骨啊。」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近乎虚伪的「宽慰」:「晚晚,我知道你舍不得,那是我们的心血。但…要不就按妈说的,先『借』给耀耀他们住着?手续…可以慢慢办,都是一家人,还能赖账不成?我们当姐夫的,帮衬小舅子,天经地义嘛!你说是不是?」

「天经地义」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张诚那句「姐夫的房子给小舅子住,天经地义」在我脑子里疯狂回荡,嗡嗡作响。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让我觉得踏实可靠的脸,此刻清晰地映在我瞳孔里,每一丝伪善的纹路都暴露无遗。他按在我肩上的那只手,不再是安抚,而是赤裸裸的压制和背叛!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所有的「大局观」,所有的「体谅」,所有的「我们是一体」!他根本不是什么和事佬,他就是一条潜伏在我身边的毒蛇!他劝我隐忍,劝我付出,甚至偷偷转移我们的财产,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在我娘家人面前刷足「好女婿」、「好姐夫」的存在感,为了用我的血肉去堆砌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虚荣!他早就和林家站在了一起,成了啃噬我的帮凶!

支撑了我十几年的那个关于「家」、关于「依靠」的幻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得连渣都不剩。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极致的气流,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冲破喉咙,变成了一声尖锐、短促、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

「呵……」

这笑声在死寂的宴会厅里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张诚按在我肩上的手被我毫不留情地甩开。我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台上那几张写满贪婪和理所当然的脸,最后定格在张诚那张虚伪又惊愕的脸上。

「说完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们,都他妈说完了?」

我妈脸色一变,刚要发作,我根本没给她机会。

「从小到大,我让的还不够多?我牺牲的还不够多?」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好吃的,好玩的,上学的机会,工作的工资,结婚的彩礼…哪一样不是先紧着你那宝贝儿子林耀?现在,连我的骨髓都抽给他了!你们还嫌不够?!」

我的目光猛地刺向张诚,像两把淬毒的匕首:「张诚!你真让我恶心透了!」他脸上的惊愕瞬间变成了慌乱和难堪。

「你每次劝我『算了』、『帮帮他们』,口口声声为我好,怕我气坏身子?」我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砸向他的脸,「你他妈放屁!你是怕得罪你『深明大义』的好岳母!怕坏了你『孝顺女婿』的好名声!怕被人说一句你张诚不顾亲情!你拿我们共同的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偷偷塞给林家,问过我一个字吗?你配当我的丈夫?你他妈就是个吃里扒外、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贱人!」

「林晚!你疯了吗!胡说八道什么!」张诚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又惊又怒,伸手想来抓我,被我狠狠一巴掌拍开。

「疯?我他妈是疯了!被你们这群吸血的蚂蟥活活逼疯的!」我猛地转向台上,看着我妈瞬间煞白的脸和林耀、李娟惊慌失措的表情,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想要我的房子?给你们宝贝儿子、宝贝孙子铺路?做梦!」

在一片死寂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干脆利落。

「今天,我就让你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你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东西!」我用力撕开封口的胶条,抽出一份文件,纸张哗啦作响。

「第一份,」我把文件举高,让前排的人能看清标题,「婚前财产协议和购房出资证明!白纸黑字!首付六成,我林晚婚前积蓄支付!张诚,你他妈睁大狗眼看清楚!那房子,姓林!是我的!你和你那宝贝岳母,谁他妈也别想动!」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张诚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妈和林耀他们更是目瞪口呆。

但这还没完。

我冷笑着,抽出了文件袋里最后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文件。那份纸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日期赫然是林耀确诊白血病之前的一个月。我把它高高举起,标题清晰可见——【林晚,全面体检报告】。

「第二份!」我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宴会厅,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和快意,「你们不是口口声声一家人吗?不是哭着喊着只有我能救林耀的命吗?好啊,我救了!抽了我的骨髓!」

我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我妈、林耀,还有张诚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下去:

「那你们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在配型之前,我的这份体检报告上,肝功能指标就严重异常!谷丙转氨酶超标三倍!医生明确警告,这种情况下捐献骨髓,对我的肝脏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会极大缩短我的寿命!甚至可能引发肝衰竭直接要了我的命!」

我猛地将报告翻到关键的一页,指着那几行刺眼的红色异常数值和医生手写的风险提示,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撕裂空气:

「这份报告,抽骨髓之前,就在你们手上!我妈知道!张诚,你作为我的丈夫,你也他妈清清楚楚!你们都知道!」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那份报告上。

我环视着那一张张骤然变得惨白、惊恐、难以置信的脸,尤其是张诚那瞬间灰败如死人的脸和我妈那彻底崩塌的、慌乱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毁灭般的快意。

「看清楚了!为了救你们的宝贝儿子!救你们的好弟弟!」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力量,「你们是打算拿我的命去换!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也配叫亲人?!」

「轰——!」

报告被我狠狠摔在铺着红色桌布的圆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引爆。文件散落开来,刺眼的红色异常数值和医生的风险警告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褪色、扭曲、崩塌。我妈那张刻薄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林耀和李娟的狂喜僵在脸上,变成了惊恐和难以置信,林耀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椅子。亲戚们彻底炸开了锅,惊呼、议论、倒抽冷气的声音嗡嗡作响,一道道目光在我和报告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震惊和鄙夷。

张诚的反应最直接。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整个人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迅速褪成死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是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慌乱。他死死地盯着桌上散开的报告,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索命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我…我…」这样破碎的音节。

「你…你血口喷人!林晚!你伪造报告!」我妈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着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但那份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

「伪造?」我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刺骨,「妈,需要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中心医院的王主任,让他亲口告诉你这份报告的真实性吗?还是需要我立刻去申请医疗记录调阅?你们签捐献同意书的时候,那上面的风险告知条款,需要我念给你听吗?」我的目光转向张诚,像两把冰锥,「张诚,你签的字,你忘了?」

张诚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神彻底涣散,连最后一点狡辩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颓然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够了。这场令人作呕的戏,该落幕了。

我最后扫了一眼台上那几张写满恐惧、贪婪和丑陋的脸,目光冰冷,再没有一丝波澜。然后,我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一片狼藉、哭嚎、辩解和死寂。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稳定、一声又一声的叩响,在这死寂的宴会厅里,像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我挺直背脊,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或震惊、或复杂、或躲避的目光,走向那扇紧闭的宴会厅大门。身后,是我妈终于爆发的、歇斯底里的哭骂:「林晚!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要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还有张诚虚弱无力的、试图挽回什么的呼喊:「晚晚!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晚晚!」

解释?去他妈的解释!

我的手稳稳地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用力一拉。

「砰!」

厚重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将所有的污浊、算计、背叛和令人窒息的「亲情」,彻底隔绝。门外,是空旷安静的酒店走廊,空气里带着中央空调特有的微凉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干净、自由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驱散了胸腔里积压了三十年的浊气与阴霾。身体深处那个被抽空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却从脚底升腾起来。

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我踩着那双陪我走过无数泥泞的高跟鞋,步伐坚定地穿过铺着地毯的长长走廊,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光洁如镜,映出我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按下下行键,等待的几秒钟里,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平稳而有力。

电梯门无声滑开。我走进去,按下 1 楼。金属门缓缓合拢,将那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彻底封闭在外。

走出酒店旋转门,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我额前的碎发。夕阳的余晖给高楼大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这才是真实的世界,鲜活,流动,充满无限可能。

我站在路边,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干净利落地拨通了那个早已存好却从未拨出的号码。

「喂,陈律师吗?我是林晚。对,现在。麻烦你,我需要立刻启动离婚程序,同时追讨我丈夫张诚在婚姻存续期间,未经我同意、擅自转移给其岳母林王氏(我妈的名字)的夫妻共同财产,金额初步确认八万元。另外,关于我名下 XX 小区房产的产权确认与保护,也需要你尽快介入……证据?我有银行流水,有录音,有他亲口承认的转账记录,足够充分。好,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挂断电话,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对司机清晰地报出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身体依旧疲惫,骨髓深处被掠夺过的空洞感也还在,但心口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但至少,方向握在自己手里。

骨髓捐了,房子保住了,婚,也离定了。

前半生?就当喂了狗。

后半生?每一口呼吸,都只属于我自己。

更新时间:2025-07-07 05:4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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