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春,西安站的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宋海背着帆布包,踩着月台斑驳的光影,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车厢。三月的风裹着西北特有的尘土,吹得他眯起眼睛。他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里面装着素描本、铅笔盒和几件换洗衣物,沉甸甸地压在背上,像是承载着他对未来的全部期待。
“借过,借过。”他侧身穿过拥挤的过道,肩膀不时擦过乘客们堆放在过道里的行李。车厢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混合着泡面、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行李架上早已堆满各色包裹,花花绿绿的编织袋层层叠叠,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扎马尾的姑娘,膝头摊着本翻旧的《平凡的世界》。
“你好,这是我的座位。”宋海轻声说道。姑娘抬起头,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合上书,露出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我想看看窗外。”说着就要起身。她起身时,宋海注意到她的运动鞋鞋头已经开胶,用白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缝着。
“没关系,你坐吧。”宋海把包放在行李架上,“我也喜欢看窗外。”其实他心里有点小失落,原本想靠着窗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可看到姑娘眼中的期待,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姑娘重新坐下,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
“你去北京做什么?”姑娘先打破沉默。她说话时带着淡淡的陕北口音,尾音轻轻上扬,像是带着询问的小钩子。
“进修,学建筑设计。”宋海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素描本,扉页上画着大雁塔的速写,塔檐上的风铃、砖瓦间的纹路都细致入微,“你呢?”他翻开素描本时,几张画纸簌簌作响,里面还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在杭州捡的。
“考研究生。”姑娘晃了晃手里的书,“中文系,想去北大。”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还有些毛糙,大概是自己咬的。宋海这才注意到她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袖口已经磨得起球,帆布书包也褪了色,但整个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干净劲儿。她叫田甜,来自陕北的小县城,为了攒路费,寒假在纺织厂打了两个月工。说到打工时,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明亮起来:“不过没关系,能攒够路费就好。”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灯火渐次后退。田甜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冷馒头和一小袋咸菜。馒头表面坑坑洼洼,大概是自己蒸的,咸菜的油渍已经浸透了油纸。宋海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火车上买的盒饭:“一起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其实他并不富裕,这盒盒饭花了他小半天的伙食费,但不知为何,看到田甜的冷馒头,他就是想和她分享。
田甜推辞不过,接过筷子。“你家在北京?”她问。说话时,她小心翼翼地咬着馒头,像是生怕掉了渣。
“不,我家在杭州。”宋海夹起一块红烧肉,肉汁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但从小就喜欢古建筑,西安的城墙、北京的故宫,都是我梦想中的地方。”他说起杭州的西湖、雷峰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那些古老的建筑就在眼前。
田甜咬了口馒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县城赶集,第一次见到青砖灰瓦的老房子,觉得比城里的楼房好看多了。那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去看看真正的古建筑。”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凡的世界》的书脊,书皮已经起了毛边,扉页上用蓝色钢笔写着“田甜”两个字,字迹工整而清秀。
夜色渐深,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两人压低声音聊起各自的梦想。田甜说她想研究陕北民歌,把那些即将失传的曲调记录下来。她轻轻哼起一段调子,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苍凉而悠远的韵味:“正月里来是新年,纸糊的灯笼挂在门前……”宋海则描绘着未来设计的建筑,既有传统韵味,又不失现代气息。他说要设计一座能让人感受到时光流转的建筑,就像那些古老的城墙,历经岁月却依然动人。
“要是有一天,我的设计能让更多人记住传统文化就好了。”宋海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夜色,轻声说道。远处的村庄零星亮着几点灯火,像是散落在黑幕上的星星。田甜托着腮,目光温柔:“会的,就像这些民歌,只要有人愿意听,愿意记,就不会消失。”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轮廓柔和,发丝被车厢里的风吹起,轻轻拂过脸颊。
凌晨三点,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田甜起身活动僵硬的双腿,宋海也跟着站起来。站台上的路灯昏黄,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冷风灌进车厢,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不冷?”宋海脱下外套披在田甜肩上。外套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铅笔的木屑气息。田甜正要拒绝,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争吵声。几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推搡间,老太太的竹篮打翻在地,茶叶蛋滚了一地。老太太佝偻着背,在地上慌乱地捡着,嘴里不停地求饶。
“住手!”田甜冲过去,蹲下身帮老太太捡蛋。她的手在冷风中冻得通红,却顾不上擦去眼角的泪水。宋海紧随其后,挡在田甜和醉汉之间。“你们还是不是人?”田甜声音发颤,眼眶通红。醉汉们骂骂咧咧地想动手,宋海挺直了身板:“有本事冲我来。”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眼看就要打起来,列车员和乘警及时赶到,将醉汉带走。老太太拉着田甜的手直抹眼泪,非要送她几个茶叶蛋。田甜推辞不过,硬塞给老太太五块钱。那五块钱皱巴巴的,被她攥得温热。
回到座位上,田甜的手还在发抖。宋海递来一杯热水:“别怕,都过去了。”田甜低头喝了口热水,声音闷闷的:“我爷爷以前也摆过小摊,最见不得这些欺负人的。”说起爷爷,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怀念,“爷爷总说,人穷志不能短。”
晨光微露时,田甜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宋海轻轻把外套盖在她身上,翻开素描本,开始画她熟睡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着甜美的梦。他画得很仔细,一笔一划勾勒着她的轮廓,连她睫毛上的细小绒毛都不放过。画完后,他在画纸角落写下一行小字:“开往春天的列车上,遇见的美好。”
中午时分,列车广播响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北京站。”田甜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宋海的外套,顿时红了脸。“谢谢你。”她把外套叠好还给他,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到了北京,住哪儿?”宋海收拾着行李。他把素描本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写着学校地址的纸条。
“同学帮忙联系了地下室,便宜。”田甜有些不好意思,“你呢?”她说话时,手指绞着衣角,露出几分不安。
“学校安排了宿舍。”宋海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学校的地址,有空可以来找我。”他递纸条的手有些微微发颤,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
田甜接过纸条,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列车缓缓进站,两人并肩走下列车。北京站的广场上,人潮汹涌。人们行色匆匆,带着大包小包,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再见。”田甜伸出手。她的手很小,却很温暖。
“再见。”宋海握住她的手,“祝你考研顺利。”他望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看着田甜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宋海转身走向地铁口。初春的北京风还有些凉,但阳光正好。他知道,这趟旅程,不仅通向北京,更通向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半年后,宋海在学校的图书馆收到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田甜站在北大校门口的留影,背后“北京大学”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照片里的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笑容灿烂。信的末尾,田甜写道:“谢谢你,让我在开往春天的列车上,遇见了更好的自己。其实那天,我在你素描本里偷偷夹了片陕北的酸枣叶,希望你能记得,有个姑娘曾和你在绿皮车上,分享过梦想。”
宋海翻开素描本,果然在画纸间找到了那片干枯的酸枣叶。叶子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叶脉清晰可见。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嘴角泛起微笑。他知道,人生就像这趟列车,总有些相遇会温暖整个旅程,总有些故事,会在时光里开出花来。而他和田甜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