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六月,空气里永远煮着一锅湿漉漉的闷热。陈默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旧木门,一股混合了陈旧家具、廉价消毒水和疾病特有酸腐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住了他的喉咙。这味道,早已成为他生命里无法剥离的背景音,沉重地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阿默?是阿默回来了?”屋里传来奶奶急切又带着一丝混沌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奶奶,是我。”陈默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包轻轻放在门边一张摇晃不稳的小凳子上。他几步跨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小小的房间被一张老式木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奶奶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旧棉被。她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试图展平的旧报纸,布满了岁月和病痛刻下的深深沟壑。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蒙着一层浑浊的翳,视线茫然地在空中搜寻着,直到定格在陈默模糊的轮廓上,那浑浊里才艰难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伸出枯枝般的手,在空中摸索着。陈默立刻上前,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瘦骨嶙峋的手。奶奶的手心皮肤松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冰凉和微颤。
“饿了吧?灶上……灶上温着粥……”奶奶的呼吸有些急促,话语断断续续,如同老旧的录音机卡了带。
“不急,奶奶,我先给您擦擦身子,舒服点。”陈默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他熟练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盆,走到角落一个用塑料布围起来的简易水龙头下接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盆底,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端着半盆温水回来,拧干毛巾。动作轻柔地解开奶奶的衣襟。老人的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蜡纸,松弛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黄色。他小心翼翼地擦拭,避开那些因为长期卧床而微微发红、需要格外警惕的骨突部位。毛巾擦过奶奶嶙峋的胸口时,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斑驳、渗着水渍的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陈默俯下身,耳朵贴近奶奶的嘴边。那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气流拂过他的耳廓:
“……考……大学……阿默……考大学……”
这细碎的低语,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陈默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痛楚。他握着毛巾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狠狠压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嗯,奶奶,我知道。您放心,我在学呢。”
擦洗完毕,陈默细心地帮奶奶换上干净的旧布褂子。他端着水盆走到屋外那个用石棉瓦搭成的、不足两平米的简陋小棚里。棚子一角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和尿布,散发出刺鼻的氨水味。他蹲下身,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立刻充斥了这方狭小憋闷的空间。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他同样冰冷的手指,很快就把指尖冻得通红发木。肥皂是那种最廉价、最粗糙的黄色洗衣皂,在湿透的布料上摩擦,只留下浅浅的泡沫。他用力地搓洗着,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又放松,单调重复的动作里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水声掩盖了屋内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猛地听到屋里传来“哐当”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奶奶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药!我的药呢?老头子!快!药放哪儿了?!”
陈默心里猛地一沉,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甩了甩湿淋淋的手,胡乱在裤子上抹了一把,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回屋里。
只见奶奶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半爬了起来,半个身子探在床边,正焦躁地伸手在床头小柜上摸索着。柜子上那只豁了口的旧瓷碗被打翻在地,几颗滚落的白药片浸泡在泼洒出来的水里。她的眼神惊恐而混乱,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得厉害:“药……快给我药!心口……心口闷得慌……”
陈默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扶住奶奶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奶奶!奶奶别怕!药在这儿,在这儿呢!”他眼疾手快地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又端起床头柜上另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面是温凉的白开水,“来,张嘴,吃药,吃了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手揽着奶奶瘦削单薄的肩膀,一手将药片小心地喂进她嘴里,再慢慢喂水。奶奶像个迷途受惊的孩子,本能地吞咽着,浑浊的眼睛里那层浓重的恐惧和混乱,在陈默沉稳的安抚声和熟悉的药味中,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褪去。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来,身体脱力般地靠回陈默怀里,只剩下嘴里还在无意识地、模糊地念叨:“药……药不能丢……丢了……阿默的学费……”
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绞着。他轻轻拍着奶奶的背,一遍遍地低声重复:“在呢,奶奶,药在呢。学费也在,您别担心,都在呢……”他扶着奶奶躺好,盖好被子,然后蹲下身,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碗,收拾起湿漉漉的药片和水渍。
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这个位于城市边缘、被遗忘角落的破旧小屋上。窗外,不知谁家的电视机还隐约传来晚间新闻的播报声,带着一种遥远而不真切的喧嚣。屋内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苟延残喘般悬在低矮的顶棚下,在墙壁上投下陈默伏案苦读的巨大而疲惫的影子。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桌上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画满了复杂的电路图,旁边是堆叠得摇摇欲坠的课本和试卷。书桌紧挨着奶奶的床铺,奶奶终于陷入了药物带来的短暂、不甚安稳的睡眠,发出轻微而断续的鼾声,偶尔夹杂几声模糊不清的梦呓。
陈默的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眼前的字母和公式开始扭曲、跳舞。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困倦,但效果微乎其微。指尖的冻疮在暖意里苏醒,传来一阵阵细密尖锐的痒痛,顽固地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挠,指甲划过红肿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不行。不能睡。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水龙头下,拧开开关。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毫不犹豫地掬起几捧,用力扑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瞬间激得他浑身一颤,睡意被粗暴地驱散了大半。他抬起头,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额发和瘦削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胸前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过度透支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过两拳,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道令人头疼的力学综合题上。
“……光滑斜面倾角θ,物体质量m,摩擦系数μ……”他低声默念着题干,试图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解题路径。然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以更汹涌的姿态袭来。眼皮再次沉重地往下耷拉,视线又一次变得模糊。奶奶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陈默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挺直了脊背。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所有的浊气都排出去,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堆冰冷的符号。他拿起笔,在演草纸上用力地画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困倦和无力都刻进纸里。
窗外,城市边缘的寂静被偶尔掠过的重型卡车轰鸣声粗暴地撕裂。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碾压一切的沉重感,震得小屋的窗玻璃嗡嗡作响。陈默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被远处零星灯火勉强照亮的、模糊不清的夜色。卡车的轰鸣渐渐远去,留下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
他收回目光,落在那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物理周测卷上。鲜红的分数“72”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刺痛了他的眼睛。中游。一个无论他如何咬牙,如何压榨睡眠时间,似乎都无法挣脱的泥潭。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冻疮的粗糙和微微的颤抖,轻轻拂过那个数字。指腹下,是纸张冰冷的触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一点点收紧。他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桌沿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垮塌下去,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的竹竿。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蜷缩的身影,在斑驳的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孤独的影子。夜,还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湿冷的空气钻进衣领。陈默低着头,快步穿过校园里开始喧闹起来的人群。他怀里紧抱着几本厚厚的习题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用它们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试图隔绝那些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和议论。
“喏,就是他,七班的陈默……” “听说家里就剩个生病的奶奶了?” “难怪总穿那几件衣服……你看他那书包,都磨破边了……” “成绩好像也一般般吧?挺用功的样子,可惜了……”
那些声音不高,却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好奇和某种不自觉的优越感,像细小的沙砾,不断摩擦着他敏感的神经。他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只想尽快缩进教室里那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刚在座位上坐定,前桌的女生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同情:“陈默,昨天的物理卷子……老师说最后那道大题,全班就三个人做对,你……你好像没得分?要不要看看我的步骤?”
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女生的眼神很真诚,带着纯粹的善意,可那“三个人做对”和“没得分”的字眼,还是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垂着眼,盯着习题册封面被磨得起毛的边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再想想。”
女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了回去。陈默摊开那张写着“72”的卷子,目光死死钉在那道被划了个巨大红叉的大题上。复杂的电路图旁边,是他自己密密麻麻却最终导向错误答案的推导过程。他皱紧眉头,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重新梳理,可昨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的疲惫感汹涌袭来,脑袋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那些原本应该清晰的电阻、电流、电压关系,此刻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下意识地扫向教室另一角。那里,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最新款的手机游戏,桌上随意放着的进口零食包装袋闪闪发亮。其中一个男生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与陈默短暂地撞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恶意,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距离感,一种生活在不同星球的陌生感。
陈默迅速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红叉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住心脏。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思路,彻底堵塞了。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划破沉闷的空气。陈默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轻微的绞痛。他没有走向人头攒动的食堂,而是拐进了教学楼最西侧那条狭窄僻静、堆放着废弃桌椅的走廊尽头。这里背阴,常年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他从那个磨破了角的旧书包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旧布仔细包裹的铝制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早上出门前匆匆装好的白米饭,上面铺着薄薄一层昨晚吃剩的炒青菜,油星早已凝固,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绿色。他默默地吃着,冰冷的米饭有些硬,青菜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只剩下一点咸味和淡淡的涩。他吃得很快,几乎只是机械地吞咽,目光放空地望着对面墙壁上剥落的墙皮。
刚吃了几口,裤袋里的老人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蜂鸣声。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触电般掏出那个屏幕狭小的旧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社区王阿姨的名字。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喂?王阿姨?” “阿默!你快回来一趟!”王阿姨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喘息,“你奶奶刚才……刚才在门口摔倒了!头磕在门槛上了!人倒是清醒着,一直喊你名字呢!我扶她躺下了,你赶紧回来看看!”
“哐当!”铝制饭盒从陈默手中滑落,掉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冰冷的米饭和凝固的菜叶溅了一地。陈默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黑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我马上回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狼藉,甚至顾不上捡起那个变形的饭盒,像一头受惊的鹿,朝着校门的方向狂奔而去。午后的阳光刺眼,打在他煞白的脸上,映出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王阿姨那句“摔倒了”、“磕到头了”、“喊你名字”在疯狂地回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奶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眼睛,在他眼前交替闪现,最终定格在她茫然无助地呼唤自己名字的样子上。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家,那个永远弥漫着药味和潮湿气息的破旧小屋,此刻在陈默眼中成了一个吞噬光明的黑洞。他几乎是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冲进去的。
“奶奶!”
昏暗的光线下,奶奶半靠在床头,额角贴着一块雪白的纱布,边缘隐隐透出一点干涸的暗红。王阿姨,一个身材敦实、心肠火热的中年妇女,正端着一杯温水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看到陈默冲进来,王阿姨立刻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松了口气的复杂神情。
“阿默你可算回来了!”王阿姨迎上来,压低声音,“万幸万幸!头是磕了一下,破了个小口子,我看着不太深,给她消毒包上了。就是吓着了,一直迷糊着喊你名字,这会儿刚缓过来一点。”
陈默几步冲到床边,呼吸急促,目光紧紧锁在奶奶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上,声音都在发颤:“奶奶!您怎么样?疼不疼?头晕不晕?”他伸出手,指尖想碰又不敢碰,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奶奶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在他脸上,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微弱而含混的声音:“阿默……阿默回来啦?不疼……不疼……就是……就是想去门口看看你放学没有……”她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摸摸陈默的脸,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神又有些涣散,“放学……该放学了……”
王阿姨叹了口气,把陈默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阿默,这真不是办法啊!老太太这记性越来越差,腿脚也不利索,今天幸好是白天,我在隔壁听见动静赶过来快。要是晚上你不在家,或者她一个人跑出去……”王阿姨没说完,但话里的沉重和忧虑像石头一样砸在陈默心上,“你看你这学上的,心也悬着不是?要不……咱再想想办法?跟学校说说?或者……看有没有那种能照顾人的地方?”
“不!”陈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喃喃自语的奶奶,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守护,“奶奶离不开我!我能照顾好她!我……”他想说“我能行”,可看到奶奶额角的纱布,那话却卡在喉咙里,变成了苦涩的硬块。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谢谢您王阿姨,今天多亏您了。我……我会想办法的。”
王阿姨看着他倔强又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唉,你这孩子……行吧,有事一定要叫我!千万别硬撑!”她又叮嘱了几句,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小屋重新陷入寂静。陈默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奶奶那只冰凉的手。奶奶似乎又陷入了昏沉的迷糊状态,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大学……考大学……阿默出息……”
陈默低下头,额头抵在奶奶枯瘦的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他强撑的伪装。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无力、委屈和深深自责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堤坝。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整个世界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这间昏暗小屋和他这个十七岁少年瘦削的肩膀上,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奶奶额角的纱布像一个血色的问号,悬在他支离破碎的生活之上。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拖长了尾音的叹息,宣告着又一天紧绷神经的结束。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和同学们放松的谈笑填满。陈默动作有些迟缓地把书本塞进那个磨破了边的旧书包,肩胛骨处传来久坐后的僵硬酸痛。他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走廊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尽头安全出口的幽绿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沿着熟悉的、被路灯拉长影子的昏暗小路往家走。远远地,看见自家那扇熟悉的旧木门下,透出一线不同于往日昏黄灯光的、更加明亮柔和的光晕。他微微一愣,加快了脚步。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屋内的景象让他怔在门口。
奶奶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那张小小的、堆满书本的旧书桌旁,此刻却多了一个人——物理老师李建平。
李老师四十出头,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带着温和的探究。此刻,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地上,正专注地摆弄着什么。陈默的目光落过去,心头猛地一跳——那正是他前两天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一个旧电风扇底座,几个拆下来的零件散落在地上,旁边还有他那套简陋的、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电烙铁和万用表。
“李……李老师?”陈默有些无措地开口,声音干涩。
李建平闻声抬起头,看到陈默,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丝毫没有被人撞见摆弄学生“破烂”的尴尬:“陈默回来了?正好,来,过来看看。”他招招手,示意陈默走近。
陈默迟疑地走过去,蹲在李老师旁边。只见李建平手里拿着那个拆得七零八落的风扇电机,指着其中一组缠绕着漆包线的铜线圈,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你看这里,这组线圈的绕线方式,还有这几个焊点,”他又指了指风扇控制板上几个用旧锡点重新连接的地方,“虽然工具简陋,锡点焊得不够饱满均匀,但这思路非常清晰!短路烧坏的绕组被你精准地找到并重新绕制,控制板上的虚焊点也都被你一一补焊修复了。这可不是简单的‘修好’,这需要对电路原理有相当透彻的理解和很强的空间想象能力!”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他放下电机,拿起陈默那个缠满胶布的电烙铁,仔细看了看烙铁头已经氧化发黑的尖端,又掂量了一下那块屏幕都花了的老旧万用表,感慨道:“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么有限的条件下,你还能完成这种精度的手工活!”他指了指电机线圈上那些细密规整的缠绕,“这双手,稳得很啊!天生的实验手感!”
陈默被李老师这突如其来的、细致到令他惊讶的观察和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懵。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细小划痕、冻疮尚未完全褪去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衣服留下的皂垢。这双粗糙的手,在李老师眼中,竟然成了某种……天赋的象征?一股陌生的、微热的暖流,悄然涌过心间,驱散了一些积压的寒意。
“我……我就是瞎捣鼓,”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习惯性的局促,“看它还能不能转,扔了怪可惜的。”
“瞎捣鼓?”李建平笑了,拍拍陈默的肩膀,“你这‘瞎捣鼓’的水平,比我们很多专门学过电子技术基础的同学都要强!特别是这种空间思维和动手能力,在物理实验里,尤其是电学和力学实验操作中,是金子般的优势!”李老师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他直视着陈默有些闪躲的眼睛,“陈默,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理论推导有时会卡壳,但每次涉及到需要动手操作、需要空间构建的物理模型题目,你的思路反而比很多人都要清晰敏捷!这绝对是你的特长!只是……可能被一些别的东西暂时掩盖住了光芒。”
李老师的话,像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束,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陈默心头长久笼罩的阴霾。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迎向老师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肯定。那颗被疲惫和挫败反复捶打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轻轻地、试探性地搏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桌粗糙的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的生活里仿佛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意料之外的涟漪。李建平老师开始有意识地在物理课上多提问他一些需要空间想象和实际操作的题目,哪怕他回答得磕磕绊绊,李老师也总是耐心引导,最后不忘点出他思路中的闪光点。课间,李老师也会抽空走到他座位旁,低声给他讲解一两道卡住的实验设计题,或者给他一张写着几个关键思路的小纸条。
陈默依旧沉默寡言,但当他埋首于那些需要构建模型、分析力电关系的题目时,眼神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微弱的自信。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遇到复杂图形就本能地烦躁和退缩,而是尝试着用李老师点出的方法,在脑海中拆解、重组那些抽象的结构。
这天放学,陈默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就被一个穿着整洁西装、笑容温和的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
“你好,请问是陈默同学吗?”男人礼貌地开口,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晨曦计划’慈善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我姓周。”
陈默疑惑地看着名片上烫金的字,又警惕地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却气质儒雅的男人,没有伸手去接。
周先生似乎理解他的戒备,收回名片,温和地解释:“是这样的,陈默同学。我们基金会最近启动了一个针对品学兼优但家庭有特殊困难的学生的专项助学计划。你的情况,李建平老师向我们做了详细的说明,包括你在物理实验方面的特殊才能和你照顾奶奶的实际情况。”他顿了顿,看着陈默依旧紧绷的神色,语气更加诚恳,“我们希望能为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帮助?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是钱吗?他不需要施舍。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别急着拒绝,陈默同学,”周先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平板电脑和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这不是单纯的物质资助。这个平板电脑里,预装了目前最好的高中物理和数学实验模拟软件。它能模拟几乎所有高考要求的实验环境,让你可以在家里,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地进行操作练习和数据分析。”
陈默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平板电脑吸引住了。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三维的电路图,手指轻轻滑动,可以任意旋转、放大缩小每一个元件。这……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却根本不敢奢望的东西!他曾在学校的计算机教室隔着玻璃窗羡慕地看着别人操作过类似的软件。
“还有这个,”周先生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物理实验仪器模型,小巧而精致,“配合软件使用,能更直观地理解抽象概念。更重要的是,”周先生的声音放得更低,也更郑重,“我们了解到你奶奶需要人照顾。基金会可以为你联系可靠的社区志愿者和护工,在你晚自习和周末需要集中学习的时间段,轮流上门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和用药安全,确保她的平安,也让你能暂时放下后顾之忧,安心学习。”
轮流照顾奶奶?让他能安心学习?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微微睁大。他看向周先生,对方眼中只有真诚和鼓励,没有丝毫施舍的怜悯。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希望和不知所措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坚硬的伪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一阵强烈的酸涩袭来。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想将那股汹涌的热意逼回去,却徒劳无功。他只能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对着周先生,也对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暖意,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肩膀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先生连忙扶住他:“别这样,孩子。好好利用这些资源,照顾好奶奶,也照顾好自己。考上理想的大学,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他轻轻拍了拍陈默瘦削的肩,将平板和模型盒郑重地放进陈默手中,“加油!”
陈默抱着那个崭新的平板和沉甸甸的模型盒,一步一步往家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代表着希望和可能性的工具,又抬头望了望家的方向,第一次觉得,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满坑洼的小路,似乎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定的光芒。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胸膛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正有力地、充满希望地跳动着。
崭新的平板电脑像一块发光的魔镜,为陈默昏暗的小屋打开了一扇通往无限可能的窗口。屏幕上,复杂的三维电路模型随着他指尖的滑动流畅地旋转、分解、重组;抽象的力学结构被清晰地拆解成可视化的矢量箭头和受力分析图。他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身体的疲惫,眼中只剩下那些跳动的电子流和相互作用的力线。李建平老师提供的实验操作要点被他写在便签纸上,贴在平板旁边,他一边操作模拟软件,一边对照理解,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实验步骤和原理,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具体。
社区志愿者张大姐和王阿姨开始轮流上门。她们耐心、细致,带着一种朴素的温暖。张大姐会掐着时间,把温水和药片送到奶奶嘴边;王阿姨则变着法子做些软烂可口的饭菜,临走前还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屋里的药味和消毒水味,似乎也被这份踏实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些许。
“阿默,你安心学你的!奶奶这儿有我看着呢,放心!”张大姐总是这样爽朗地说着,顺手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给奶奶。
“就是,大小伙子,该拼的时候就得拼!”王阿姨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一边附和,“你看老太太现在气色都好多了!”
奶奶坐在床上,虽然眼神依旧时而清明时而迷茫,但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她看着伏在书桌前专注学习的孙子,又看看身边忙碌的志愿者,布满皱纹的脸上会不自觉地露出一种孩子般安心的神情,嘴里偶尔会含糊地念叨:“好……好……阿默……用功……”
这难得的、稳定的后方,像一块坚固的基石,托住了陈默曾经摇摇欲坠的世界。他不再需要时刻竖起耳朵捕捉奶奶房间的动静,不再需要一边做题一边担忧奶奶是否又忘了吃药或偷偷下了床。深夜,当他终于从题海中抬起头,揉着发酸的眼睛,看到奶奶在志愿者离开后已然熟睡,呼吸平稳,额角那块纱布也早已拆掉,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粉痕,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便悄然包裹了他。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在平板屏幕上光影的变幻里,无声而坚定地流淌。黑板右上角那个用红色粉笔写下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抹去,从三位数锐减到两位数,最终跳入了令人心悸的个位数。
最后一次全市模拟考的成绩单发下来。陈默的目光掠过总分栏那个醒目的数字——638。班级排名:第5。年级排名:87。
没有惊天动地的欢呼,没有狂喜的泪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轻轻拂过那个数字,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纤维感。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放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紧贴着奶奶那张多年前抱着幼小的他、笑容慈祥的黑白老照片。一股沉甸甸的、踏实的暖流,从心底缓慢而有力地升腾起来,熨帖着四肢百骸。那是一种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咬牙坚持换来的,属于他自己的底气。
高考前夜。
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体,一丝风也没有。窗外,城市灯火在厚重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云层下显得模糊不清。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正在天际无声地积蓄着力量,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陈默早早地安顿好奶奶睡下。张大姐下午特意过来给奶奶擦洗了身子,喂了药,此刻老人睡得很安稳。陈默检查了所有考试用具:准考证、身份证、涂卡笔、签字笔、橡皮……一样样放进透明的文件袋。他又拿出平板,手指划过屏幕,最后浏览了一遍自己整理的物理实验易错点和数学压轴题的几种典型解法。屏幕的光映着他沉静而专注的脸庞,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因为那根悄然绷紧的神经。
关上平板,他走到奶奶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静静地看着老人熟睡中平静的侧脸。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奶奶露在薄被外的一缕白发拢到耳后。指尖触碰到老人温热的皮肤,那份真实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最后一丝不安。
“奶奶,”他俯下身,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在奶奶耳边低语,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承诺,“等我回来。等我考完。”
他回到书桌前,没有再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调整呼吸,像即将踏上赛道的运动员,努力让心跳归于平稳。十一点,他强迫自己躺下。小屋闷热依旧,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闷雷,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的低吼。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如同万吨巨石从万仞高空狠狠砸落!
“轰隆隆——!!!”
紧接着,是瓢泼大雨疯狂击打屋顶石棉瓦的爆响!噼里啪啦!那声音密集、狂暴,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撕碎!
陈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冲到窗边,一把拉开那扇不怎么严实的旧木窗。
一股夹杂着浓重土腥味的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窗外,世界已是一片混沌的雨幕。闪电撕裂天穹,瞬间将大地照得惨白,映出如注的暴雨如同无数条狂暴的银鞭,疯狂抽打着地面。雷声滚滚,连绵不绝,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雨……太大了!他立刻扑到床边,摸索着打开那个屏幕狭小的老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下,一条刚刚弹出来的本地气象预警短信异常醒目:
【市气象台红色暴雨预警:过去三小时,我市降雨量已超过200毫米,城区多地出现严重内涝,部分道路中断……请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道路中断?!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立刻拨打班主任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忙音。再打给李建平老师,同样是占线的忙音!网络信号也变得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行!必须走!现在就走!
他看了一眼床上被雷声惊动、正不安地皱眉翻身的奶奶,没有丝毫犹豫。他冲到桌边,一把抓起那个装着准考证和文具的透明文件袋,胡乱塞进一个防水的塑料袋里,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他冲到奶奶床边,俯下身,用尽可能平稳但语速极快的声音说:“奶奶!雨太大了!我得提前去考场!您在家好好的!千万别起来!张阿姨早上会过来!您等我回来!”
奶奶似乎被他的语气惊醒了些,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陈默心如刀绞,但此刻已没有时间犹豫。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奶奶,猛地转身,拉开屋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狂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冰雹,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单薄的夏季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路已经完全看不清,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和垃圾,汹涌地漫过脚踝,甚至淹没了小腿肚。每一步都像是在黏稠的泥沼中跋涉,异常艰难。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凭着记忆和闪电瞬间照亮的方向,朝着通往主干道的路口艰难前进。塑料凉鞋几次陷进泥里,他奋力拔出,脚趾被碎石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用力抹去,咬着牙继续往前冲。
终于跌跌撞撞冲到了通往主干道的那个熟悉的路口。眼前的情景让他如坠冰窟!
原本平坦的柏油路,此刻已变成一片翻滚着黄褐色泡沫的汪洋!浑浊的积水夹杂着漂浮的垃圾、断裂的树枝,湍急地奔涌着,深度目测已经没过了膝盖!几辆熄火的轿车歪歪斜斜地泡在水里,如同搁浅的巨兽。路口已经完全被淹没,根本看不清道路的边界在哪里!
更让他绝望的是,路口聚集着十几个同样要去赶考的学生和家长,个个淋得如同落汤鸡,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有人试图涉水,但水流太急,立刻被冲得站立不稳,只能惊恐地退了回来。几个家长正焦急地打着电话,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堵死了!根本过不来!” “叫不到车!所有平台都没车!” “怎么办啊!这水太深了,过不去啊!孩子考试怎么办……”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陈默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看着手中那个紧紧攥着的、装着准考证的塑料袋,又回头望了一眼家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奶奶在床上茫然无措的脸。奶奶的喃喃低语“考大学”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绝望和冰冷的雨水一起,疯狂地冲刷着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
一阵由远及近、穿透厚重雨幕的引擎轰鸣声传来!
一道刺眼的、不断扫动的光柱撕裂了雨雾!
“让开!让开!送考生的!快让开!”一个洪亮而焦急的声音透过警用喇叭传来。
陈默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辆警用摩托车,如同劈波斩浪的钢铁快艇,正轰鸣着冲开浑浊的积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骑车的交警穿着醒目的荧光雨衣,头盔面罩上流淌着雨水,车头的警灯在灰暗的天地间爆发出令人心安的、旋转的红蓝光芒!
摩托车在积水的边缘一个急刹停下,轮胎激起大片水花。交警跳下车,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淌,他扫视着眼前这群绝望的考生和家长,声音透过喇叭,斩钉截铁:“要参加高考的学生!立刻上车!快!一个一个来!我送你们去考场!”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人群瞬间爆发出希望的骚动!
“我!我是考生!” “还有我!警察叔叔!” “这边!这边!”
交警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人群,他的视线在陈默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少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顾一切的火焰,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露出的分明是准考证的蓝色一角。
“你!”交警毫不犹豫地指向陈默,语气不容置疑,“上车!第一个!”
陈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周围同学和家长混合着羡慕和焦急的目光中,踉跄着冲了过去。冰冷的积水漫过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交警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地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抱紧!”交警大吼一声,声音盖过了风雨。
陈默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紧紧环住交警穿着冰冷雨衣的腰身。下一秒,摩托车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排气管喷出白色的水汽,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入了前方那片翻滚的、深不可测的黄色汪洋!
浑浊的积水瞬间淹没了车轮,巨大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摩托车的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这愤怒的水流掀翻、吞噬!冰冷的泥水如同无数条鞭子,疯狂地抽打在陈默的脸上、身上,他只能死死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交警冰冷的雨衣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引擎声、水流冲击声、风雨呼啸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摇晃、破碎!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恐惧和寒冷深入骨髓,但更强烈的,是怀中那份准考证的坚硬触感,是奶奶喃喃的“考大学”,是身后那位交警钢铁般稳固的脊梁传递来的、一种令人心安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轮回。摩托车猛地一震,冲破了最深的水域,重新驶上了虽然仍有积水但明显浅了许多的路面!速度骤然提升!
陈默睁开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交警的肩膀,他看到了!看到了远处雨中那熟悉的、被无数家长和雨伞包围着的——考点的轮廓!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嘶吼,如同冲破牢笼的猛兽,载着两个湿透的身影,朝着那片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考场,在倾盆的暴雨中,义无反顾地,决绝地冲去!红蓝警灯的光芒,在滂沱的雨幕中,划出了一道充满希望的生命轨迹。
当摩托车在考点警戒线外稳稳停住时,距离第一场语文考试入场截止时间,仅剩不到十分钟。
“快进去!”交警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头盔面罩上的雨水还在不断流淌,他用力拍了拍陈默的后背,那力道沉稳而充满力量。
陈默几乎是滚落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冰冷和紧张而有些发软。他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个浑身湿透、警徽在雨衣下依然闪亮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悸动,堵住了他所有的语言。
“别磨蹭!快跑!”交警冲他挥了挥手,引擎再次轰鸣,载着他毫不犹豫地冲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考生。
陈默不再犹豫,攥紧了手中那个被雨水打湿却依旧保护完好的透明文件袋,转身汇入考点门口那片由焦急的家长、闪烁的雨伞和奔跑的考生组成的洪流。他迈开双腿,湿透的裤腿沉重地贴在腿上,每一步都甩出冰冷的水花,但他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冲过警戒线,冲进考点大门,踏进教学楼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无数纸张味道的、属于考场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广播里,女声清晰而平稳地播报着入场须知。他找到了自己的考场教室,监考老师仔细核对着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那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还在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校服上,停留了一瞬,但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
陈默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和湿透的裤子接触,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放下文件袋,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环顾四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或紧张,或凝重,或故作轻松,但都写满了同样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窗外的雨声被厚重的墙壁隔绝,显得沉闷而遥远。
当试卷雪白的纸张传递到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时,陈默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脑海中闪电般掠过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奔袭,那辆劈开洪流的警用摩托,交警那被雨水冲刷却无比坚毅的侧脸……最后,定格在奶奶额角那块纱布下,那双时而混沌、时而却无比清晰地映着他身影的眼睛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冰冷的湿意和胸腔里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冷和颤抖。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他拿起笔,笔尖触碰到光滑的试卷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有力。窗外的风雨,考场内的肃穆,此刻都化作了背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张试卷,和他笔尖流淌出的、带着奶奶期许和他自己全部未来的答案。
两天的时间,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翻页的窸窣声和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中,以一种既漫长又飞快的奇异节奏流逝。当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陈默放下笔,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虚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外面依旧是阴沉的天空,但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被洗刷后的芬芳。
他没有在考点门口多停留,也婉拒了几个同学模棱两可的“对答案”邀请。他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屋,飞回了奶奶身边。
推开门,屋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张大姐正在床边,细心地给奶奶喂着温热的米粥。看到陈默回来,张大姐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哎哟,我们的高考英雄回来啦!快,快进来!考得怎么样?”
奶奶也闻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陈默身上,脸上露出一个迟缓却真切的、带着茫然喜悦的笑容:“阿默……考完了?累不累?”
“嗯,奶奶,考完了。不累。”陈默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奶奶枯瘦的手。那熟悉的、略带冰凉的触感,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温暖。他看着奶奶的脸,看着张大姐关切的眼神,连日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退潮后的海浪,温柔而沉重地席卷了他,但他脸上却露出了考后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感觉……还行。”他看着张大姐,轻声说。没有夸口,也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尽力之后的坦然。
等待放榜的日子,在平静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焦灼。陈默重新拾起了照顾奶奶的日常,洗衣、做饭、喂药。他也开始利用那个宝贵的平板电脑,搜索一些大学和专业的信息,但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带着隐秘的期待,掠过那个代表着最高学府的名字。李建平老师打过两次电话来关心,言语间充满了鼓励和信任。社区的王阿姨和张大姐也常来,每次来都变着法子打听消息,比陈默自己还要着急。
奶奶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她会突然拉着陈默的手,口齿清晰地问:“阿默,通知书……快来了吧?”有时,她又会茫然地看着窗外,问:“老头子呢?该去买米了……”每当这种时候,陈默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但他总是耐心地一遍遍回答:“快了,奶奶,通知书快了。”“爷爷出去啦,米还有呢,您别操心。”
终于,到了那个牵动着无数家庭神经的放榜日。
清晨,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在小屋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陈默的心跳从起床开始就失去了平日的节奏。他安顿好奶奶吃早饭,自己却食不知味。他坐在那张旧书桌前,面前放着那个几乎承载了他全部未来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停留在省教育考试院的查分登录页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动,像生了锈的发条。他几次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又颤抖着删掉。掌心全是冰凉的汗。
“阿默……”奶奶坐在床上,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她浑浊的眼睛望着陈默紧绷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含糊地吐出一个名字。
九点整!
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新敲击屏幕上的虚拟键盘。准考证号……身份证号……最后,他的指尖悬在那个小小的“查询”按钮上,停顿了足足三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呼啸声。奶奶浑浊而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有实质的重量。
他闭上眼,猛地按了下去!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那短暂的几秒钟加载时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陈默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眼前阵阵发黑。
突然!屏幕猛地刷新!
一片象征着喜庆和成功的、鲜艳而刺目的红色背景,瞬间充满了整个屏幕!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总分:695
全省排名:27
语文:135 数学:142 英语:138 理综:280(物理:115)
那串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视网膜!695!695!全省27!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哐当一声向后翻倒在地!但他完全顾不上!
“啊——!!!”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混合着狂喜、辛酸和巨大宣泄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嗥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如此之大,如此之突然,把床上的奶奶都惊得身体一颤,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陈默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仿佛害怕那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泪水,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防,汹涌而出!那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像一个被长久遗弃在黑暗中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放声的、近乎嚎啕的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流淌在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灭顶般的、要将灵魂都点燃的狂喜!
“奶奶!奶奶!”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哽咽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不成样子,“695!695分!奶奶!我考上了!我能去北京了!我能去清华了!”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双手紧紧抓住奶奶枯瘦的肩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老人盖着的薄被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奶奶被他剧烈的动作和失控的情绪弄懵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担忧。她伸出枯瘦的手,有些慌乱地去擦陈默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鼻涕,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不哭……阿默不哭……考……考上了?考上好……考上好……”她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个数字的含义,但孙子那崩溃般的狂喜和泪水,让她本能地感同身受,眼角也湿润了。
陈默看着奶奶茫然又心疼的样子,看着自己失控的泪水滴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心头那沸腾的狂喜里,又猛地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楚。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奶奶的床前,额头抵在床沿上,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积压了十七年的沉重、委屈、艰辛、绝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巨大喜悦,全部汹涌地释放出来,回荡在这间见证了太多苦难和挣扎的小屋里。
“奶奶……我考上了……我考上了……”他反复地、泣不成声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骨血里。
几天后,一封沉甸甸的、印着清华大学醒目标志的特快专递,被邮递员郑重地送到了陈默手中。深紫色的信封,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光芒。
小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和暖意笼罩。李建平老师来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欣慰。周先生带着“晨曦计划”的工作人员来了,送上祝贺的花束。张大姐、王阿姨,还有几个热心的邻居也都挤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糖果的甜味。
陈默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承载着梦想的信封。深紫色的录取通知书被缓缓展开,露出里面印制精美的内页。“陈默同学:兹录取你入我校电子信息类(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方向)专业学习……”一行行庄重的文字,如同最华美的乐章。
他拿着通知书,走到床边。奶奶今天的精神似乎格外好,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难得的光亮,脸上也带着笑意,虽然那笑容依旧有些迟缓。
“奶奶,您看,”陈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将那张印着清华校徽和金色大字的录取通知书,轻轻地、珍重地放进奶奶枯瘦的、布满褶皱的手心里,“通知书,清华的。我考上了。”
奶奶低下头,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手中那张光滑、厚实的纸上。她用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通知书上凸起的校徽纹路,感受着那光滑厚实的纸张质感。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带着微笑和期待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抬起头,看向陈默,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冲淡了她眼底的浑浊。她用一种带着点孩子气的、对实用价值的朴素评判口吻,清晰地说:
“默啊,这纸……够硬,能垫桌角了。”
她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善意地哄笑起来。李老师笑着摇头,周先生忍俊不禁,张大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哟我的老太太!这可是清华的通知书!金贵着呢!哪能垫桌角啊!”
陈默却没有笑。
他看着奶奶脸上那纯粹的、因为纸张的“实用”而满足的笑容,看着那双终于清晰地映出自己身影的浑浊眼睛。一瞬间,那些独自洗刷尿布的冰冷清晨,那些在困倦中掐醒自己的深夜,那场在洪流中绝望的狂奔,那查分时窒息般的等待……十七年人生路上所有的风雪泥泞,所有的孤寂沉重,都如同奔腾的江河,轰然冲撞进他的胸膛!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但他没有像放榜那天那样嚎啕痛哭。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嘴角却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无比灿烂、如同撕裂阴云后最耀眼阳光的笑容。泪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带笑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奶奶握着通知书的手上,也砸在那张象征着他拼尽一切换来的未来的、厚实坚硬的纸页上。
他笑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异常坚定地在小小的、充满欢笑的屋子里响起:
“不,奶奶。” “它够硬。” “能撑起我们的天了。”
窗外,重庆难得一见的、清澈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穿透薄薄的云层,将小屋门口那片潮湿的地面,照得一片金亮。那光芒,仿佛穿透了过往所有的阴霾,无比坚定地,照亮了前方崭新的路途。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