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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6-11 01:44:12

海港的空气永远是咸腥的,混杂着死鱼的腐臭、廉价麦酒的酸气,以及偶尔从“疫病隔离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草药味。这里是“无光之港”,一片被永光教廷遗忘,或者说,默许其存在的灰色地带。教廷的光辉照不进这片被海雾终年笼罩的迷宫,因此,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便在这里的阴影中野蛮生长。

我的店铺就开在码头最混乱的“骸骨巷”里,门前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三种古文字刻着同一个词:“交易”。我从不问客人的来历,也从不关心他们要我的东西去做什么。他们付出金币,我提供知识、符文,或是用我的“灵视”为他们鉴定某件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可能沾染了“低语”的古怪器物。

今天最后一笔生意,是一个来自内陆的佣兵。他想去城外的“哭泣沼泽”寻找传说中的“月光石”,但又怕那里的特产——“雾行者”——会吞噬他的理智。我卖给他三支“心智稳定”符文蜡烛,并额外提醒了一句:“点燃时别去看烛芯里的那张‘脸’,它会让你觉得沼泽比你的家更亲切。”

佣兵打了个寒颤,丢下一袋沉甸甸的金币,匆匆消失在巷口的浓雾里。

我闩上厚重的橡木门,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金币冰冷的触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确信的、不会背叛的温暖。我将它们分门别类,藏进地板下的暗格里,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劣质的杜松子酒。酒液辛辣,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却能暂时麻痹掉那些潜伏在记忆深处的、来自圣城的噩梦。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1

这很反常。无光之港的夜晚属于沉默的猎食者,没人会在这个时间拜访一间以“诡异”闻名的店铺,除非是走投无路。

我没有理会。敲门声停顿了片刻,变得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几乎要碎裂的绝望。我皱起眉,拿起柜台下那把淬了“怨灵之血”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从狭窄的观察孔向外望去。

巷子里,惨白的月光被浓雾撕扯成碎片,勉强照亮了门前的一小片区域。一个女人跪在肮脏的积水中,身上那件本该是天鹅绒的斗篷已经残破不堪,紧紧包裹着她颤抖的身体。

然后,她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投入了深海,变得粘稠而缓慢。那张脸,即使被污泥和恐惧扭曲,即使左半边爬满了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的黑色秘纹,我依然在瞬间认了出来。

是她。永光教廷的圣女,塞拉菲娜。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看到她的嘴唇在翕动,隔着厚重的门板,我几乎能用我的“灵视”听到那微弱的、带着灵魂颤栗的呼喊。

“伊拉娜……开门……求你……”

我的手搭在冰冷的门闩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十年,整整十年,我以为自己已经将圣城的一切都埋葬了。可当这张脸再次出现,所有的怨恨、屈辱、以及那被圣光灼烧灵魂的剧痛,都化作了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没有开门。

我转身走回柜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酒精无法压制住心脏的狂跳。我听到她在门外开始啜泣,那声音从最初的压抑,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绝望的哀嚎,像一头被神明遗弃的垂死野兽。

这声音搅动着巷子里的阴影。我能感觉到,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那些被她身上“污染”气息吸引来的东西,正在慢慢聚集。

我咒骂了一声,最终还是猛地拉开了门闩。

“滚进来,”我压低声音,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在你把半个港口的食尸鬼都招来之前。”

她踉跄地爬了进来,在我关上门并重新落闩的瞬间,她脱力地瘫倒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半张圣洁、半张被星辰低语腐化的脸。十年前,也是这样俯视的角度,只不过当时,我是被绑在刑架上,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神之代言人。

“说吧,圣女殿下,”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刀刃上怨灵的微光映照着她惊恐的瞳孔,“是什么风,把您这尊金贵的神像,吹进了我这个异端的阴沟里?”

2

塞拉菲娜蜷缩在我店铺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截被暴雨打断的百合。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污染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我店铺里那些被封印的古怪物件产生了不祥的共鸣。墙角一个装在铅盒里的“扭曲之眼”开始微微震动,架子上几册用人皮装订的古书也发出了纸页摩擦的沙沙声。

我不得不从柜台下取出一块黑曜石符文,放在她身边。符文散发出肉眼不可见的波动,暂时压制住了她身上那股外溢的疯狂。

她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是徒劳。最终,她放弃了,依旧趴在地上,仰起头看我,那双曾如蔚蓝天空般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浑浊的恐惧和哀求。

“伊拉娜,”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的圣光……它正在消失。我能感觉到……它在啃食我的灵魂……那个东西……”

“哪个东西?”我冷冷地打断她,“是十年前你亲手‘净化’掉的那个,还是一个新的?”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进了她的心里。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转身,不再看她,开始检查那些被她引得躁动不安的“收藏品”。我不想再听她的辩解。十年了,那些日日夜夜折磨我的场景,又一次在脑海里清晰地上演。

那是在圣城最大的圣光殿堂,我被绑在中央的刑架上。下面是上千名虔诚的信徒,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异端的愤怒和对神明的狂热。塞拉菲娜就站在我的面前,手持教廷的权杖,声音清越而神圣,向所有人宣告我的罪行。

她说我嫉妒圣徒的荣光,用凡人的污秽玷污了神迹。

她说我的“灵视”本身就是一种与深渊沟通的诅咒。

我记得我当时在大喊,我告诉她,那颗心脏里的污染源于星辰,源于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那不是任何典籍里记载过的恶魔!

可她没有听。或者说,她假装没有听见。

她高举权杖,吟唱着净化的咒文。圣光汇聚而来,化作一道实质的烙印,狠狠地印在了我的后心。那一瞬间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有滚烫的铁水灌了进去。我能清楚地“看见”,我的灵视天赋,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正在那道烙印下被强行撕裂、扭曲、焚烧。

我以为我会死,或者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但我没有。我活了下来,被扔进了运送垃圾的马车,丢弃在圣城之外。而那个烙印,非但没能摧毁我的灵视,反而像一个不稳定的增幅器,让我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也更加……危险。我能听到风中细碎的低语,能看到月光下潜藏的几何悖论,能闻到人心深处疯狂念头散发出的、硫磺般的味道。

我不再是“引路的微光”,我成了一个能与黑暗直接对话的怪物。

而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

“你走吧。”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在我改变主意,把你切成几块,分别卖给不同的邪教徒之前。相信我,一个被‘星辰低语’污染的圣女,在黑市上可是个抢手货。他们很想研究一下,神明的血肉和凡人的血肉,在腐化时有什么不同。”

这番恶毒的话语终于让塞拉菲娜崩溃了。她不再顾及任何尊严,匍匐着爬过来,抓住了我的靴子。

“不!伊拉娜!你不能这样对我!”她泣不成声,“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教廷……教廷已经把我列为‘失踪’了!他们派出了‘静默修会’的刺客,他们不是要救我,他们是要在我被彻底‘转化’之前,将我‘湮灭’!”

静默修会。

这个名字让我心中一凛。那是教廷最神秘、最残酷的内部清洗部队,专门处理那些被污染的高阶神职人员。他们从不审判,只会执行最彻底的“物理净化”。

看来,她没有说谎。教廷抛弃了她,就像当年抛弃我一样。

“这不正是你应得的报应吗?”我一脚踢开她的手,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吗?为了保全你那可笑的‘纯洁’和圣城的稳定,你把我推出去当了替罪羊。现在,轮到你被当成那个需要被‘处理’掉的污秽物了。风水轮流转,圣女殿下,你该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她绝望地摇着头,金色的发丝与地上的污垢混在一起。她忽然掀开了自己残破的斗篷,露出了她的左臂。

那条手臂,曾经像最上等的白瓷一样光洁无瑕,此刻却布满了不断蔓延的黑色纹路。更可怕的是,在那些纹路的中心,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搏动,仿佛一颗额外的心脏。

“它不一样,伊拉娜……”她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十年前那颗心脏里的低语,只是回音。而现在……我能感觉到,它是有生命的。它在我的身体里……筑巢。”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筑巢。

这个词,触动了我知识体系里最危险的那根弦。那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被污染。

她是正在成为……一个“门”。

一个能让星辰之外的存在,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活生生的“门”。

3

“门”。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用五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愤世嫉俗的硬壳。我店铺里那些所谓的“禁忌知识”,那些从疯子学者和古老卷轴里搜集来的残片,都在尖叫着同一个事实:一个活体“门”的形成,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无光之港这片小小的灰色地带,甚至整个大陆,都可能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被拖入一场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灾变之中。到那时,我的金币,我的店铺,我这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自由”,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第一次正视起塞拉菲娜。不是作为昔日的仇人,而是作为一个行走的、即将引爆的灾难源。

“把你被污染的经过,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我的语气依旧冰冷,但已经从纯粹的泄愤,转为了一种冷静的、看待“问题”的审视。“从你最后一次接触高阶圣物开始,到你发现第一个黑色纹路为止。任何细节,任何梦境,任何你听到的声音,都不能省略。”

塞拉菲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靠在墙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事情的起因,是在半年前。教廷为了庆祝“圣光降临节”,启用了一件尘封了近千年的至高圣物——“始祖光棱”。那是一块据说由初代教宗从神国带回的水晶,能大幅增幅圣光的力量。作为当代圣女,塞拉菲娜是唯一的主祭者。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圣光前所未有地耀眼。但在仪式的最高潮,当她将自己的精神力完全沉浸于光棱之中时,她“看”到了。

“那不是光,伊拉娜,”她回忆时,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光的尽头……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绝对的‘无’。在那片‘无’的深处,我听到了歌声。那歌声……就是它……”

她指了指自己手臂上搏动的肿块。

从那天起,她开始做噩梦。梦里,她漂浮在冰冷的星海中,无数巨大的、由几何与血肉构成的阴影在星河间游弋。然后,她手臂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

起初,她以为是普通的诅咒,试图用自己的圣光去净化。但圣光一接触到黑点,非但无效,反而像是被其吸收,让黑点蔓延得更快。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拼命用更强的圣光魔法去遮掩,这却成了一种饮鸩止渴。直到一个月前,教宗在一次私人会面中,似乎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样。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塞拉菲娜说,“不再是看一件完美的神之造物,而是在看一件……需要被销毁的瑕疵品。”

于是,她逃了。在“静默修会”找上门之前,她带着身上所有能换成金钱的饰品,一路躲避着教廷的追捕,来到了无光之港。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理解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只能是我。

我沉默地听完,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

“别动。”我命令道。

我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她的皮肤,而是在距离那些黑色纹路一寸远的地方,缓缓划过。我的“灵视”在渎神者烙印的增幅下,让我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那些黑色纹路,并非静止。它们是无数个微缩到极致的、不断盘旋、自我吞噬的螺旋。它们不是“长”在皮肤上,而是像墨滴入水一样,从一个看不见的原点,向她的整个存在维度“渗透”。而那个搏动的肿块,就是原点。我甚至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一阵阵微弱的、带着奇异节奏的“心跳”,那心跳声与我记忆深处,十年前那颗“不朽心脏”的低语,隐隐重合。

“这不是普通的星辰污染,”我收回手,做出了判断,“普通的污染是无序的、混乱的。而你身上的这个……它有结构,有逻辑,甚至有……美感。它在‘成长’。”

我的话让塞拉菲娜再次陷入绝望。

“你有办法,对不对?伊拉娜,”她抓住我的衣角,像个溺水者,“你在这里交易那些禁忌的知识,你一定有办法的!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代价?”我站起身,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好啊,我们来谈谈代价。”

我走到一张摆满了各种头骨和古怪标本的桌子前,拿起一个用秘银丝线缝合的、属于某个巨魔萨满的头骨,在手里抛了抛。

“首先,十年前你欠我的,得还。我不要你的道歉,那比港口的臭鱼还廉价。我要你对着永光之神发誓,告诉我‘圣徒心脏’事件的全部真相。别想用你刚才那套说辞来骗我,我的灵视能分辨谎言,它闻起来像腐烂的沼气。”

塞拉娜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其次,”我放下头骨,拿起一瓶装着“深海妖之墨”的玻璃瓶,欣赏着里面缓缓流动的、仿佛有生命的黑暗液体,“我要你所有的知识。你作为圣女,所接触到的教廷核心机密、圣物的特性、‘静默修会’的行动模式,以及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高阶净化的理论。我要把它们全部倒出来,变成我的东西。”

“最后,”我走到她面前,再次蹲下,这一次,我的眼神里不再有戏谑,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交易条款,“我要你。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圣女殿下,你是我的一件‘物品’,一个行走的‘研究材料’。你的生死、你的自由,都由我决定。我会研究你身上的‘门’,也许我会尝试封印它,也许我会利用它,甚至……也许我会在它彻底打开前,亲手把你分解。这一切,都取决于我的心情,和你能提供的价值。”

我凝视着她因震惊和屈辱而颤抖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我的条件。要么接受,成为我的所有物,换取一丝渺茫的、活下去的可能。要么,现在就滚出我的店,去外面等着教廷的刺客,或者那些闻到你身上‘甜美味道’的怪物,来帮你解脱。”

巷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靠近。

塞拉菲娜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门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的骄傲,她的信仰,她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我开出的条件,放在了天平的两端。

而另一端,是她那正在被异界存在“筑巢”的、岌岌可危的生命。

4

塞拉菲娜的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那曾经吟唱过无数圣歌、足以让万千信徒跪拜的嗓音,吐出了一个屈辱而又坚定的词。

“……我接受。”

这个词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垂下头,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肮脏的地板上,像一朵被彻底碾碎的太阳花。从这一刻起,圣女塞拉菲娜死了,活下来的,只是我的研究材料,我的所有物。

“很好。”我点了点头,对她的顺从并不意外。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神也不例外,或者说,曾经是神之代言人的生物,尤其如此。

我没有立刻去碰她,而是先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向外窥探。巷子里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刚才那声猫叫之后,一切又回归了死寂,但这种死寂更令人不安。我能感觉到,至少有三股不同的、带着恶意的视线,正从不同的阴影角落里,锁定着我的店铺。它们被塞拉菲娜吸引而来,但又因为我店铺里那些“收藏品”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而犹豫不前。

“看来我们的麻烦不小。”我关上观察孔,转身对塞拉菲娜说道,“在你把我的店铺变成战场之前,履行你的第一个承诺。关于‘圣徒心脏’,我要全部的真相。”

我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摆出了一副审判的姿态。

塞拉菲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那只“正常”的眼睛里滑落。

“那颗心脏……从被送进圣城的那天起,就是‘活’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颤抖,“教廷的文献记载,初代圣徒献出了自己的心脏,封印了一个‘古老的阴影’,才换来了永光之神最初的青睐。那颗心脏,从一开始就不是圣物,而是一个……封印容器。”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说法,与我多年来在禁忌典籍里看到的零星记载,不谋而合。

“教廷高层,包括教宗和几位红衣主教,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将其作为最高机密。每一代圣女的职责,除了传播信仰,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任务——用自身的圣光,去‘滋养’和‘加固’那个封印。”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所谓的‘圣洁’,所谓的‘与神共鸣’,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合格的‘容器维护者’。我们就像是……负责给囚笼刷漆的工匠,却对囚笼里关着什么一无所知。”

十年前,那颗心脏的封印开始出现松动。它开始发出微弱的“低语”,只有像她和我这样拥有特殊感知力的人才能察觉。教廷对此束手无策,任何高阶的净化术都无法根除那种来自根源的污染。

“教宗决定举行那场盛大的仪式,不是为了供奉它,而是为了……一场豪赌。”塞拉菲娜的眼神变得空洞,“他们想利用万千信徒的信仰之力,通过我的引导,汇聚成一股庞大的精神洪流,去冲击那颗心脏,试图一劳永逸地‘肃清’里面的阴影。”

“愚蠢。”我冷冷地评价。用凡人的信仰去对抗星辰古神?那无异于用蜡烛去烘烤冰山,只会加速自身的融化。

“是的,愚蠢透顶。”塞拉菲娜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当我将精神力沉入其中时,我才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那不是阴影,伊拉娜,那是一扇窗。窗的另一边,是一个无法被理解的、庞大到足以吞噬所有光明的‘存在’。我的圣光在它面前,渺小得像一颗尘埃。”

她在那一瞬间就崩溃了。她感受到了绝对的、无法战胜的恐惧。她只想逃离,只想立刻切断与那颗心脏的连接。

“我看到你了,”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在精神的世界里,我看到你因为强行同步我的灵视,而痛苦地蜷缩在角落。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也‘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我追问道。

“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她的回答,像一把生锈的刀,再次捅进了我的旧伤口。

“我的精神力失控了,心脏里的污染开始外泄。我知道,如果真相暴露,整个教廷的信仰都会崩塌。圣女尝试净化圣物,却反而被其背后的恐怖吓得精神失控——这是何等巨大的丑闻。教宗会毫不犹豫地将我‘处理’掉,再推出一个新的、‘完美无瑕’的圣女。”

“所以,你选择把我推出去。”我替她把话说完。

“是。”她闭上眼睛,痛苦地承认,“我利用了最后一点对圣光魔法的控制权,将外泄的污染全部引导向了你所在的方向,并扭曲了在场所有低阶牧师的感知。在他们看来,就是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学徒,在接触圣物时引爆了隐藏的堕落符文,导致了这场灾难。而我,则是为了压制这场灾那,才耗尽了力量。”

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那天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指认我,为什么我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原来那不仅是一场嫁祸,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利用了圣光魔法的集体催眠。

“你撒了谎。”我平静地指出,“你刚才说,你在最后关头才看到了我。但事实上,从仪式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在同步你的灵视。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你计划里……可以随时牺牲掉的保险栓。”

塞拉菲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无法反驳。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真相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疲惫。我们的命运,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为了维护他们那摇摇欲坠的统治,而随意丢弃的棋子。

“好了,”我说,“第一个承诺,你完成了。现在,站起来。”

塞拉娜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站起来,”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既然你现在是我的‘物品’,总得有点用处。在我决定怎么‘研究’你之前,先把地板给我擦干净。它被你弄脏了。”

我扔给她一块抹布。

她愣住了,看着那块沾满油污的抹布,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曾经只用来祈祷和施展神术的手。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浑身发抖,但她最终还是沉默地接过了抹布,跪在地上,像一个最卑微的奴仆,开始擦拭她自己带来的污迹。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这只是开始。我要一点一点地,剥掉她身上那层名为“圣女”的虚伪外壳,让她也尝尝,被人当做工具和物品,究竟是什么滋味。

5

塞拉菲娜擦地的动作很笨拙。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没干过任何粗活。那块油腻的抹布在她手里,仿佛是什么滚烫的山芋。她跪在地板上,一点点向前挪动,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但我能从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感受到她内心的屈辱和挣扎。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门外。巷子里的窥探者们依旧没有散去。塞拉菲娜就像一块流着血的生肉,对这些生活在阴影里的鬣狗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麻烦。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又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巷口的方向传来,径直走向我的店铺。这脚步声与那些潜行者的鬼祟截然不同,它充满了力量和毫不掩饰的目的性。

窥探的视线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些鬣狗知道,更凶猛的野兽来了。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门前。紧接着,是三下礼貌却又力道十足的敲门声。

“伊拉娜女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我知道你在里面。也知道……你那儿多了一位‘客人’。开门吧,我们谈谈。”

我皱起了眉。这个声音我认识。

老兵加勒特。一个退休的教廷骑士,也是无光之港里少数几个敢和我做生意,又没被我的“知识”逼疯的硬骨头。他通常只会一个月来一次,从我这里购买一些能安抚他亡妻灵魂的“宁静香料”。

他今晚的出现,绝非偶然。

我示意塞拉菲娜停下,躲到柜台后面去。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老人。他就是加勒特,身上穿着陈旧但依旧坚固的皮甲,背上背着一把比门板还宽的巨剑。他的脸上布满了刀疤,那双灰色的眼睛,像是两颗在寒风中淬炼了百年的顽石,锐利而又充满了疲惫。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接投向了店铺的内里,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嗅闻猎物的气息。

“她在这里。”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家伙。”我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回答,“如果你要‘宁静香料’,下个月再来。我今晚没心情做生意。”

“别装蒜了,丫头。”加勒特的声音沉了下去,“半个港口的拾荒者都看到了,一个穿着贵族斗篷、身上带着‘那种’味道的女人,进了你的店。今天下午,西区码头的鱼市,有三十多个人突然发了疯,他们互相撕咬,嘴里念叨着什么‘繁星的恩赐’。我儿子……我的小汤姆,也在其中。”

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无法遏制的愤怒。

“我追踪那股污染源,一路到了这里。伊拉娜,把她交出来。我要用我的剑,为那些可怜的疯子,执行教廷早就该执行的‘净化’。”

我明白了。塞拉菲娜的到来,就像一个移动的瘟疫源,她身上那股高浓度的污染,已经开始影响到周围心智脆弱的凡人。这不再是简单的“吸引怪物”,而是无差别地扩散疯狂。

“加勒特,”我严肃了起来,“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她不是源头,她只是……一个载体。你杀了她,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会释放出更可怕的东西。”

“我不在乎!”老人咆哮道,往前踏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只知道,我的儿子变成了只会流口水的野兽!而这一切,都和你的‘客人’有关!让开,伊拉娜!我敬重你是个有原则的商人,但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已经握住了背后巨剑的剑柄。

我知道,道理是讲不通了。一个被复仇和悲痛冲昏头脑的老骑士,比十个食尸鬼加起来都难对付。

“好吧,”我叹了口气,从门框上站直了身体,“看来今晚注定不能安宁了。”

我缓缓举起右手,掌心向上。随着一阵微弱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低语,那个烙印在我后心的“渎神者”印记开始发烫。一缕缕黑色的、仿佛由纯粹阴影构成的能量,从我掌心升腾而起,凝聚成一把无声无息的短刃。

这是我从不敢轻易示人的力量,是那个烙印带给我的、与黑暗共鸣的能力。

加勒特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感受到了那股力量中蕴含的、令人不安的本质。他的手瞬间拔出了巨剑,剑身上闪烁着微弱的、属于骑士的祝福圣光。

“你……你果然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失望。

“我也什么?”我冷笑道,“也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不一样,从不相信什么虚伪的光明?加勒特,收起你的剑。我不想伤你,但如果你非要闯进来,对着一个你一无所知的‘问题’挥剑,那么今晚,骸骨巷只会多一具需要被收尸人处理的尸体。”

我们的气息在门口对峙着,一个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一个则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就在这时,躲在柜台后的塞拉菲娜,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刺激到了。她身上那股被符文石暂时压制的污染,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一股强大而又混乱的精神冲击,瞬间扫过整个店铺!

加勒特闷哼一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而我,因为常年与这种力量打交道,只是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

我通过塞拉菲娜外泄的精神波动,看到了加勒特的内心。我看到了他那名为汤姆的儿子,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正傻笑着,用自己的牙齿,啃食着自己的手指。我还看到了加勒特的妻子,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灵魂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发出无声的哀嚎。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在加勒特内心最深处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他妻子发疯前,曾经从一个水手那里,买过一块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石头。

那块石头,和传说中的“月光石”,一模一样。

而那种污染,那种让加勒特一家陷入疯狂的污染,其本质……与塞拉菲娜身上的,同源,但又有所不同。它更混乱,更狂暴,像是……回音的放大。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海中形成。

“停手,加勒特!”我立刻驱散了手中的暗影之刃,大声喊道,“你找错人了!你儿子的疯狂,不是她引起的!源头……在别的地方!”

6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加勒特燃烧的怒火上。他愣住了,握着巨剑的手微微松动。

“你说什么?”他沙哑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我说你找错了复仇的对象!”我趁热打铁,将刚才“看”到的画面迅速组织成语言,“让你儿子发疯的,不是她身上这种‘持续而稳定’的污染,而是一种更狂暴、更具感染性的‘二次污染’!源头是一块石头,一块被称为‘月光石’的东西,对不对?你的妻子得到过它!”

加勒特魁梧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能‘看见’!”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能看见你记忆里的画面,看见你妻子的绝望,看见你儿子啃食自己手指时的傻笑!加勒特,你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你应该能分辨出不同种类的‘腐化’。你再仔细感受一下,我店里这个‘客人’身上的气息,和你在西区鱼市感受到的,是不是有本质的区别?”

我刻意加重了“本质”这个词。

加勒特闭上了眼睛,他毕竟曾是教廷骑士,对这些超自然的感知力并未完全退化。他凝神感受了片刻,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痛苦所取代。

“……不一样。”他艰难地承认,“鱼市里的那种疯狂……像野火。而她身上的……像深海。冰冷,死寂,但……更庞大。”

“这就对了。”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一个‘源头’,但不是引爆你家庭悲剧的那个。有人利用了真正的‘月光石’——或者说,是利用了从她这种‘源头’身上散发出去的、被稀释后的力量,制造了那场疯狂。你现在杀了她,只会让真正的凶手在暗地里发笑。”

加勒特沉默了。他手中的巨剑,那代表着复仇决心的武器,此刻显得无比沉重。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来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清晰的敌人,结果却发现,自己只是在追逐一个错误的幻影。

“……是谁?”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即将爆发的狂怒,“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坦诚地回答,“但我想,我们的‘圣女殿下’,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毕竟,能接触到这种力量,并懂得如何利用它来‘二次传播’的,绝不是普通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阴影。塞拉菲娜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扶着柜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是‘窃光者’。”她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道,“教廷内部的禁忌称谓。指代那些……偷取圣物力量,并将其用于凡人世界的堕落神职人员。他们认为,与其让圣物的力量白白沉睡,不如将其‘释放’出来,加速凡人的‘进化’,以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一个邪教。”加勒特冷冷地总结。

“一个比任何邪教都更危险的,诞生于教廷心脏的……癌症。”塞拉菲娜纠正道。

现在,情况变得明朗了。我们有了共同的、虽然还很模糊的敌人。

我看着加勒特,这个刚刚还想把我碎尸万段的老兵,此刻眼神里只剩下迷茫和复仇的渴望。一个绝佳的、可以利用的棋子。

“加勒特,”我向他发出了邀请,“我这里有一笔交易。你暂时放下对她的敌意,作为交换,我帮你找出真正的凶手,让你亲手复仇。而在此期间,我需要一个保镖,一个能在我处理这些‘麻烦事’时,帮我挡住外面那些鬣狗的守卫。你这把老骨头,应该还行吧?”

这是赤裸裸的利用,但我相信他会接受。因为我给了他复仇的希望,这是他现在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老人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虚弱的塞拉菲娜,最终,他将那把巨大的剑,缓缓地插回了背后的剑鞘。

“成交。”他言简意赅。

“很好。”我转向塞拉菲娜,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求生的光芒。“至于你,圣女殿下,你的第二个承诺。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教廷核心机密、圣物特性、静默修会、以及‘窃光者’的一切,都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能少。”

我扔给她一叠羊皮纸和一根炭笔。

“从今天起,”我宣布道,声音在小小的店铺里回响,“我们三个人,结成一个临时的、各怀鬼胎的联盟。我们的目标,是活下去,并找到我们各自想要的答案。”

加勒特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门神,将外面的黑暗与窥探彻底隔绝。塞拉菲娜则坐在角落的地上,借着昏暗的烛光,开始在羊皮纸上写下那些足以打败整个教廷的秘密。

而我,则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张古老的海图。海图的中央,用一种早已失传的文字,标注着一个地点——“遗忘修道院”。

根据我之前搜集到的情报,那里,是教廷封存第一批“被污染圣物”的地方,也是……塞拉菲娜在口述中提到的,“始祖光棱”最初被发现的地方。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到克制她身上那扇“门”的方法,或者至少,能找到关于“窃光者”的线索,那只可能是在那里。

“加勒特,”我将海图摊在桌上,“我们有新目的地了。准备一下,我们要出海。”

塞拉菲娜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去……那里?”

“没错。”我用指尖点着海图上那个不祥的标记,冷冷地说道,“去你的信仰……开始腐烂的地方。”

这便是我与她之间,一场染血的交易。她用秘密换取活命的机会,我用她的生命作为钥匙,去撬开这个世界最深、最黑暗的真相。

7

黎明前的无光之港,是它最真实的样子。雾气像湿冷的裹尸布,包裹着鳞次栉比的扭曲建筑,码头上只有咸腥的海风和缆绳的呻吟。我们选择在这个时间离开,是为了避开港口白日里的耳目。

加勒特走在最前面,他魁梧的身躯像一艘破冰船,轻易地驱散了那些在暗巷里徘徊的、不怀好意的身影。他似乎在港口里有着某种特殊的威慑力,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码头工人和帮派成员,看到他背后的巨剑,都选择了默默地低下头。

我走在中间,用一顶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塞拉菲娜则跟在最后,她换上了一套我给她的、最普通的亚麻布衣服,同样用兜帽遮掩着。但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压制的污染气息,以及她那与生俱来的、即使落魄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贵族气质,依然让她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显眼。

她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这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枷锁。她不时地回头,望向大陆的方向,望向那座她再也回不去的圣城。我知道,她既恐惧教廷的追杀,又无法割舍那份被剥夺的荣耀和信仰。

“走快点,”我不耐烦地催促道,没有回头,“你想让整个港口的人都知道,圣女殿下在我这里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跟了上来。

我们雇佣的船,是一艘名为“海妖之叹息”的走私船。船长是个独眼的、满口黑牙的老海狼,名叫芬恩。我付给了他三倍的价钱,唯一的条件就是,不问目的地,不问乘客身份,并且在航行期间,任何人不准靠近我们的船舱。

芬恩掂了掂我给他的金币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要金币的声音够响,就算你们要在船上召唤深海里的古神,我的水手们也会吹着口哨帮你们打拍子。”

登上摇晃的甲板,一股浓烈的朗姆酒和焦油味道扑面而来。水手们大多是些亡命之徒,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和好奇。但当他们看到紧随其后登船的、像一尊移动铁塔的加勒特时,那些眼神立刻变得收敛了许多。

我们的船舱狭小而潮湿,只有一盏昏暗的鲸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水手们的喧哗。加勒特将他的巨剑靠在墙边,然后便像一尊雕塑般,盘腿坐在门口,闭目养神,履行着他“保镖”的职责。

我和塞拉菲娜则占据了船舱的另一头。气氛尴尬而又紧张。

“把这个喝了。”我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皮水袋,递给她。

她警惕地看着我,“这是什么?”

“能让你睡个好觉的东西。”我淡淡地解释,“里面加了三滴‘沉睡莲’的花蜜和一小撮‘食尸鬼之尘’。它能暂时深度麻痹你的精神,减缓你体内‘那个东西’的活性。不然,在这片隔绝了教廷圣光的海上,我怕你会在半夜里,变成一船水手的‘甜点’。”

我的话让她不寒而栗。她接过水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仰头喝了几口。药效很快发作,她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那半张被黑色纹路侵蚀的脸,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在她彻底睡去之前,她看着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伊拉娜……我们真的……能找到答案吗?”

“我找的是答案。”我纠正她,“而你,找的是‘活路’。这是两码事。”

她无力再反驳,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她熟睡的、卸下了所有防备的脸,我心中那股积压了十年的怨恨,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我不能忘记,就是这张看似无害的脸,曾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入深渊。

我们的联盟,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利用与被利用之上。她是我通往真相的钥匙,而我是她延续生命的唯一稻草。这根链条脆弱不堪,任何一方的崩溃,都将导致万劫不复。

我从怀里掏出那叠塞拉菲娜写下的羊皮纸,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研读起来。

上面记录的东西,比我预想的还要惊人。教廷的核心,比我想象的还要腐烂。所谓的“圣物”,大多是危险的封印物;所谓的“神迹”,很多都是被精心操控的能量现象。而那个名为“窃光者”的秘密社团,其成员甚至包括了两位现任的红衣主教。他们坚信,永光之神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唯有主动拥抱来自星辰的“新知识”,才能实现人类的“飞升”。他们正在暗中进行着各种疯狂的实验,而西区码头的那场“疯狂瘟疫”,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一次小规模“试水”。

最让我心惊的是,塞拉菲娜提到,在她逃离圣城前,她无意中听到教宗和一位红衣主教的对话。他们提到了一个词——“第三圣子”。

根据教廷的典籍,永光之神只有两位圣子。根本不存在“第三圣子”。

这个词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可怕的秘密。

我将羊皮纸收好,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雷区里行走,每一步都可能引爆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

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外面传来了水手们的惊呼和咒骂声。芬恩船长那粗哑的嗓门在咆哮:“该死的!怎么会在这里遇上‘无声之雾’!升起驱雾灯!所有人,不准看向雾里!”

我心中一紧。

“无声之雾”,海上传说中的一种诡异天象。据说,凡是被这种雾气笼罩的海域,一切声音都会消失,而雾中,则会出现逝去亲人的幻影,引诱水手们跳海自尽。

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海雾。

这是来自星辰的污染,已经开始侵蚀这片海洋了。

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真正的麻烦,就已经找上门了。

8

船舱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水手们的咆哮,海浪拍打船体的轰鸣,风帆的猎猎作响,甚至是船舱木板的嘎吱声,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世界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慌的、绝对的死寂。只有鲸油灯的火苗,还在无声地跳动。

加勒特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充满了警惕。他握住了身边的巨剑,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不一样了,像一头准备迎战的年迈雄狮。

“是‘无声之雾’。”他用口型对我说道,声音却无法发出,只能通过嘴唇的动作来传递信息。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明白。我走到舷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浓雾,能见度不足三尺。雾气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地、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盘旋、聚合,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我甚至能用我的“灵视”看到,雾气中夹杂着无数微小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尘埃,它们组合成转瞬即逝的、亵渎性的几何图案。

突然,一个水手的身影出现在了甲板上。他双眼无神,脸上带着一种痴迷而又幸福的笑容,一步步走向船舷。他的嘴在动,似乎在呼喊着什么人的名字,但在这片死寂的海域,一切都是徒劳的默剧。

“砰”的一声闷响,他翻过船舷,坠入了浓雾笼罩的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水手像被梦魇操控的木偶,痴笑着、呼喊着,走向死亡。芬恩船长试图阻止他们,他拔出弯刀,砍倒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水手,但更多的人从他身边绕过,义无反顾地投向大海的怀抱。

“他们在看什么?”加勒特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凝重。

“幻影。”我低声回答,声音勉强能传到他耳边,“雾气会读取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记忆,然后具现化出来。亲人,爱人,或是失落的宝藏。那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们得做点什么。”加勒特说道,“否则这艘船会变成一艘鬼船。”

“做什么?”我反问,“这是大范围的精神污染,除非我们有教廷那种装载了‘一级圣物’的驱逐舰,否则只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死寂。

那歌声不属于人类,它空灵、悠扬,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疯狂。它仿佛直接在我们的脑海中响起,绕过了耳朵,直接触动着我们的灵魂。

随着歌声的响起,那些正准备跳海的水手们,动作齐齐一滞。他们脸上的痴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挣扎。

我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船舱的角落。

塞拉菲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坐了起来,双眼紧闭,嘴唇微张,那非人的歌声,正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她身上那些黑色的秘纹,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微光,与那歌声产生了共鸣。

她体内的那个“门”,在无声之雾的刺激下,被动地开启了一丝缝隙!

这歌声,既安抚了那些被幻影迷惑的水手,也像一座灯塔,向雾中更深处的、更可怕的存在,宣告了她的位置!

“让她停下!”加勒特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举起巨剑就想冲过去。

“别动!”我一把拦住了他,“现在打断她,精神反噬会让她立刻变成一个只会尖叫的疯子,甚至可能导致她体内的东西当场失控!你我都得死在这里!”

“那怎么办?”加勒特焦急地问。

我死死地盯着塞拉菲娜。她的表情很痛苦,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进行着激烈的对抗。她是在用一种污染,去对抗另一种污染。用来自“深海”的歌声,去驱散来自“浓雾”的幻影。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平衡。

我迅速从行囊里翻找起来,拿出了一根由“深海妖之骨”磨成的粉笔,又取出了装着“怨灵之血”的小瓶。我将两者混合,在的地板上,以塞拉菲娜为中心,飞快地绘制起一个复杂的、我只在某本残缺的“人鱼祭祀之书”上见过的符文阵。

“加勒特,守住门!”我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别让外面的东西进来!”

加勒特虽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但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用魁梧的身体,死死抵住了船舱的门。

当我画下最后一笔时,整个符文阵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塞拉菲娜的歌声猛地拔高,变得尖锐而又充满了力量。

与此同时,船体发出了剧烈的震动!

我透过舷窗,看到海面上,那浓厚的白雾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而在雾气的深处,有什么巨大的、长满了触须和眼球的阴影,正被歌声吸引,缓缓地向我们的船靠近。

而甲板上,那些清醒过来的水手们,在看到雾中若隐隐现的恐怖景象后,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凄厉的、终于能被听见的惨叫声!

“疯了!都疯了!”芬恩船长连滚带爬地冲到我们的船舱门口,拼命地砸门,“开门!快开门!海妖在召唤它的子嗣了!我们都会被拖进深渊的!”

符文阵的光芒越来越盛,将整个船舱都映成了一片诡异的蓝色。塞拉菲娜的身体开始悬浮起来,那非人的歌声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

我咬破舌尖,用剧痛来保持清醒,将我自己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到符文阵中,试图去引导和安抚塞拉菲娜那即将失控的力量。

我必须在她彻底“打开”之前,利用她的力量,驱散这片“无声之雾”。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船上所有人的性命,以及我们那渺茫的、前往“遗忘修道院”的希望。

9

那场与“无声之雾”的对抗,最终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收场。

在我的符文阵和塞拉菲娜失控的“海妖之歌”的双重作用下,浓雾最终被撕裂了。但代价是,我们船上超过一半的水手,因为直视了雾中那些不可名状的阴影,而彻底疯了。他们互相攻击,胡言乱语,甚至试图拆掉船板。

芬恩船长和加勒特联手,才用最暴力的方式将他们镇压、捆绑起来。而塞拉菲娜,则在耗尽了所有力量后,陷入了更深度的昏迷,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蔓延到了她的脖颈,那个搏动的肿块也变得更加明显。

“海妖之叹息”号,变成了一艘名副其实的、载着疯狂与诅咒的鬼船。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最近的港口停靠。根据海图,那是一个名为“残礁港”的地方,一个在官方地图上被标记为“废弃”的补给点。

当“海妖之叹息”号拖着残破的帆,像一头受伤的巨兽般驶入港口时,一股荒凉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残礁港比无光之港还要破败。这里的建筑大多已经坍塌,码头上堆满了生锈的铁链和腐烂的木材。港口里很安静,看不到几个活人,只有几只羽毛脱落的海鸟,在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发出沙哑的叫声。

“这里发生了什么?”加勒特皱着眉,警惕地环顾四周。

“看起来像被一场大瘟疫清洗过。”我回答道,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里的死寂,不同于普通的荒废,它带着一种……被啃噬殆尽后的空洞。

芬恩船长决定留在这里,处理他的船和那些疯掉的水手。他给了我们一笔钱,作为“封口费”,并警告我们,这个地方很邪门,最好尽快离开。

我们带着昏迷的塞拉菲娜下了船,在港口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名为“搁浅鲸鱼”的酒馆里,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酒馆老板是一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独腿老人,他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当我们问起这个港口的状况时,他只是用一根指骨般的手指,指了指酒馆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破烂的渔夫衣服,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在一块浮木上雕刻着什么。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她的脸。

“镇上所有的事情,问她就够了。”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我们。

我示意加勒特留下来照看塞拉菲娜,自己则端着两杯麦酒,走到了那个女人面前。

“我叫伊拉娜,”我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想向你打听一些事。”

女人雕刻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被海风和苦难侵蚀得看不出年纪的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她的双眼,被一条黑色的布带蒙着。

“一个瞎子,能告诉你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港口外那片灰色的海。

“瞎子的耳朵和心,通常比明眼人更敏锐。”我说道,“这个港口,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不是教廷的人。”她忽然说道,语气肯定。

“你怎么知道?”

“教廷的人身上,有股虚伪的、像漂白剂一样的味道。”她扯了扯嘴角,那像是一个笑容,却比哭更悲伤,“而你身上……有同类的味道。一种……看过‘不该看的东西’之后,留下的味道。”

我的心一动。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似乎也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她告诉我,三个月前,一艘来自南方的商船在这里搁浅。船上的人带来了一种“病”。得病的人不会死,但会开始“改变”。

“他们的骨头会变软,皮肤会变得透明,像水母一样。”她轻声描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到了晚上,他们会聚集在海边,对着月亮唱歌。唱的歌……很好听。”

我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这和塞拉菲娜的“海妖之歌”,何其相似!

“后来呢?”

“后来,教廷的‘净化骑士’来了。”她说道,“他们封锁了港口,把所有‘病人’都聚集在镇中心的广场上,然后……放了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

她顿了顿,用手摸了摸蒙着眼睛的黑布。“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那场火里。我因为想去救他们,被骑士的长枪戳瞎了眼睛。他们说,我是被邪神迷惑了,看不见神的光辉,才是对我最好的‘救赎’。”

我沉默了。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像一块巨石堵在我的胸口。这又是一场以“净化”为名的屠杀。

“那艘商船,是从哪里来的?”我追问道。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船上的水手们,都戴着一种奇怪的徽章。一个……睁开的、流着泪的眼睛。”

“窃光者!”这个词脱口而出。

女人似乎对这个词有反应,她雕刻的动作猛地一滞,小刀差点划破手指。

“你……也知道他们?”

“我正在追查他们。”我压低声音,“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他们,关于那场病,任何事都可以。”

她再次沉默了,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浮木,那上面雕刻的,是一个女人的脸,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她说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解开了蒙眼的黑布。

布带下,不是空洞的眼眶,而是两个……被烧熔后,凝固成玻璃状的、浑浊的眼球。在那浑浊的中心,隐约能看到两个微小的、不断旋转的、散发着幽光的螺旋图案。

“我的眼睛,并没有瞎。”她凝视着我,或者说,用那双恐怖的眼睛“感知”着我,“在那场大火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到了火焰的核心,有一扇门。门后,是比火焰更温暖、更明亮的世界。我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进去了,他们很快乐。”

她的脸上,露出了和那些跳海自尽的水手们,如出一辙的、幸福而痴迷的笑容。

“我的条件是,”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带我一起走。带我……去找到那扇门。我也想……回家。”

我看着她,这个被巨大悲剧逼疯、却又在疯狂中找到了某种“神启”的女人,心中泛起一阵无力的寒意。

这个世界,正在从根部开始腐烂。而所谓的“正常”与“疯狂”,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10

最终,我答应了那个自称“娜拉”的盲眼女人的请求。

我无法拒绝。她那双被“神启”灼烧过的眼睛,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具研究价值的样本。她所描述的“门”,与塞拉菲娜体内的“门”,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她对“窃光者”的了解,远比塞拉菲娜那些来自官方文献的知识,更加直观和致命。

于是,我们这个本已岌岌可危的联盟,又多了一个不稳定的成员。加勒特对这个满身疯狂气息的女人充满了戒备,但我的决定,他没有反驳。他现在唯一的信条,就是复仇,而任何能帮他找到凶手的人,无论多怪异,他都能容忍。

在残礁港休整了两天后,我们离开了。娜拉对这片海域似乎异常熟悉,在她的指引下,我们避开了几处暗礁和被污染的海流,航行变得顺利了许多。

根据我从塞拉菲娜的秘密文件中得到的信息,以及娜拉提供的零星线索,我们将“遗忘修道院”的坐标,锁定在了一座名为“风暴之眼”的孤岛上。那座岛终年被狂暴的雷云和风暴环绕,据说没有任何船只能安全靠近。

“海妖之叹息”号显然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在一个名为“铁锚镇”的、更大的港口,用剩下的金币,换了一艘更坚固、也更不起眼的武装商船,并补充了足够的淡水和食物。

经过七天与风暴和巨浪的搏斗,我们终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岛屿。

风暴之眼,名副其实。一道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海上龙卷风,像一堵连接天海的巨墙,将整座岛屿环绕其中。而在龙卷风的中心,却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圆形海域,岛屿就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像一只凝视着天空的、巨大的独眼。

“我们怎么进去?”加勒特看着那毁天灭地的风暴之墙,脸色凝重。

“等。”娜拉平静地回答,“风暴每隔十二个小时,会出现一次短暂的‘呼吸’。那时,会出现一条仅能维持一刻钟的安全航道。”

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风暴流动的规律。

在她的精确指引下,我们抓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驾驶着船,冲进了风暴之眼。

岛屿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巨大而古老的修道院,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岛的中央。修道院的建筑风格非常古老,充满了高耸的尖塔和巨大的石制拱门,墙壁上爬满了灰黑色的藤蔓,上面雕刻着许多早已被教廷列为禁忌的、象征星辰和混沌的古老符号。

这里,在教廷成立的初期,并非用来敬神,而是用来……镇压神的。或者说,镇压那些他们无法理解,又不得不与之共存的“存在”。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那是一扇由纯粹的黑曜石打造的巨门,上面没有任何门把手或锁孔,只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凹槽。

“是封印。”塞拉菲娜虚弱地说道,她在航行中恢复了一些,但依旧脸色苍白。“需要用蕴含着初代圣徒血脉的神圣之物,才能开启。”

她看向自己的手指,那里曾戴着一枚象征圣女身份的“圣血戒指”,但在她逃亡时,为了换取食物,已经变卖掉了。

“用我的。”加勒特走上前,从脖子上取下一个贴身佩戴的、陈旧的银质徽章。那是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第一代净化骑士的身份象征,上面也沾染着一丝微弱的、来自初代圣徒的血脉气息。

他将徽章放入凹槽。严丝合缝。

黑曜石大门发出了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向内打开,露出了一条通往深邃黑暗的走廊。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刻满了壁画。壁画的内容,足以让任何一个虔诚的信徒当场崩溃。上面描绘的,不是神明创造世界,而是无数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星辰巨物”,在混沌中播撒生命的“孢子”。而人类,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全是谎言……一切都是谎言……”塞拉菲娜看着那些壁画,失神地喃喃自语,她的信仰,正在被这些赤裸裸的真相,一点点击碎。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圆形大厅。大厅的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圆形竖井,阵阵寒风从井底吹来,带着古老而又纯粹的污染气息。而在竖井的周围,则是一圈圈环形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无数的卷轴和书籍。

这里,就是“遗忘修道院”的档案库。

“我们分头找。”我说道,“所有关于‘窃光者’、‘第三圣子’以及‘始祖光棱’的记录。”

然而,我们刚要散开,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大厅的阴影中响起。

“多少年了……终于,又有活人来了。”

我们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破烂修士袍、瘦得像具干尸的老人,从一排书架后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和胡子拖到了地上,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他的眼睛,是完全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

“我是这里的守护者。”老人用他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塞拉菲娜的身上,“也是……这里的囚徒。”

“你是谁?”加勒特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我?”老人笑了,那笑容让他的干枯的脸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我是上上上一代的圣女……不,不对,用你们现在的说法,我应该是……‘圣子’。我是教廷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性‘圣子’。”

他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被选中,来守护这个地方。”他继续说道,“守护这些‘真实’,直到下一个‘门’的出现。我等了……一百七十年。”

他的黑色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塞拉菲娜手臂上那个搏动的肿块,眼神里充满了病态的狂喜和期待。

“欢迎回家,我亲爱的……继任者。”

11

“继任者”。

这个词从档案库守护者的口中说出,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我们所有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他那双纯黑的眼睛,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东西,更像两扇通往虚无的窗户。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加勒特低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将我和塞拉菲娜护在身后。他身上那股属于骑士的、刚正的气息,让那个自称“圣子”的老人微微皱了皱眉。

“我?我是被‘神’亲自祝福过的人。”老人抚摸着身边的书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肌肤,“不像你们,沐浴在虚伪的圣光之下,自以为虔信。我曾亲眼见过‘祂’的倒影,聆听过‘祂’的圣言。这个世界的真理,早已向我敞开。”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狂热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优越感。

“你疯了。”塞拉菲娜颤声说道,她从老人身上,感受到了同源但远比她强大、也稳定得多的污染气息。

“疯?”老人笑了起来,“不,我无比清醒。疯的是你们,是整个教廷,是所有还在膜拜那个早已陨落的、伪神‘永光’的可怜虫。他们试图用这些脆弱的纸张和墨水,来封存足以重塑整个世界的伟大知识。他们害怕,他们懦弱!”

他指向大厅中央的深井。“你们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这是‘祂’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眨眼’时,留下的‘视线’。教廷称之为‘混沌之源’,试图用一层又一层的封印把它压制住。而我,在这里守护了它一百七十年,用我的身体作为媒介,用我的灵魂作为祭品,日复一日地聆听着从井底传来的、真正的‘圣言’。”

原来,这座修道院,不仅仅是档案库,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封印!而这个守护者,就是封印核心的一部分!

“你和‘窃光者’是一伙的?”我冷冷地问道,试图从他的话语中找到突破口。

“窃光者?呵呵,”老人不屑地撇了撇嘴,“一群自作聪明的小偷罢了。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玩弄一些从‘祂’的餐桌上掉下来的、微不足道的碎屑。他们想要‘飞升’,想要成为新时代的神。但他们根本不明白,在‘祂’的眼中,神和虫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窃光者虽然危险,但在这个守护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想要什么?”我继续追问,“你把我们引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引你们来。是命运,是‘祂’的意志,将你们送到了我的面前。”老人的黑色眼球转向了塞拉菲娜,那目光贪婪而又灼热,“我太老了,我的身体……这个作为‘容器’的躯壳,已经快要干涸了。我需要一个新的、更完美的容器,来承载‘祂’的下一段‘圣言’。而你,”他指着塞拉菲娜,“你就是‘祂’为我选中的礼物。”

他想要夺取塞拉菲娜的身体!或者说,夺取她体内那个正在形成的“门”!

“休想!”加勒特怒吼一声,拔出了他的巨剑。剑身上微弱的祝福圣光,在这片被黑暗知识浸透的大厅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老人看都未看加勒特一眼,只是对着塞拉菲娜,张开了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充满了疯狂呓语的精神洪流,瞬间冲进了我们所有人的脑海!

我的头颅像是要被撕裂开来,无数亵渎的画面和扭曲的知识,强行灌入了我的意识。我看到了星辰在哭泣,看到了时间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滴落,看到了无数巨大的、长着翅膀的眼球在虚空中交配。

加勒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七窍都流出了鲜血,他那颗被骑士信念武装起来的、坚固的心智,正在被强行瓦解。娜拉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那双被灼烧过的眼睛里,那两个旋转的螺旋图案,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塞拉菲娜,则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她身上的黑色纹路疯狂地蔓延,手臂上那个肿块剧烈地搏动,仿佛随时都要破体而出。她体内的“门”,正在被守护者的“圣言”强行开启!

“看到了吗?这就是‘神’的语言!”老人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放弃抵抗吧,女孩。拥抱这伟大的知识,将你的身体和灵魂,都奉献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后心的“渎神者”烙印,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怨恨与黑暗的能量!

这股能量瞬间包裹了我的大脑,将那些疯狂的呓语隔绝在外。这是塞拉菲娜十年前亲手赐予我的“礼物”,是我痛苦的根源,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行囊中掏出了一件东西,狠狠地砸向了那个老人。

那是我在无光之港的黑市上,花大价钱淘来的一件“收藏品”——一个被封印在水晶里的、据说是来自“外神之血”的凝结物。我一直无法解析它,只知道它蕴含着一种与“群星之喰者”截然不同的、同样充满了混乱和恶意的力量。

我不知道它会对守护者造成什么影响,但这已经是我最后的赌注!

水晶在空中碎裂,那滴仿佛凝固了的、暗紫色的“神血”,直接撞在了老人的胸口。

没有爆炸,也没有声响。

但是,两种同样源于宇宙混沌、却又截然不同的污染源,在守护者的体内,相遇了。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那狂热的表情,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所取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暗紫色的结晶正在与他体内原有的黑色污染,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战争。

“不……这……这是什么……”他发出了惊恐的尖叫,“这不是‘祂’的语言!这是……谎言!是杂音!”

他那强大的精神冲击,瞬间中断了。

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快!”我冲着还在发愣的加勒特和娜拉大吼,“去书架!找到所有关于‘第三圣子’的记录!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这个守护者,就是教廷秘密培养的、用来替代圣女的、更稳定的“容器”。他,就是“第三圣子”计划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品!

他的弱点,他的秘密,一定就藏在这些扭曲的档案里!

12

守护者的身体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暗紫色的晶体与黑色的污染在他体内互相侵蚀、吞噬,他的皮肤像煮沸的蜡油一样起伏,时而长出布满粘液的触手,时而又迅速干瘪、结晶。他发出的惨叫声,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混合了玻璃碎裂声和金属摩擦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噪音。

他暂时失去了对我们的控制。

加勒特怒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冲向了最近的一排书架。娜拉也紧随其后,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能在这片混乱中,感知到那些蕴含着特殊力量的古老卷轴。

而我,则冲向了塞拉菲娜。她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虽然摆脱了精神控制,但刚才的强行“开门”,已经让她体内的污染彻底失去了平衡。那些黑色的纹路,已经爬满了她的半张脸和脖子,并且还在向她的心脏蔓延。

“撑住!”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她,“如果你现在放弃,就什么都完了!”

“没用了……伊拉娜……”她的眼神涣散,“我能感觉到……它要出来了……我……控制不住了……”

“那就别控制了!”我低吼道,“你想想你所信奉的‘光明’,想想教廷的谎言,想想是谁把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为一个老疯子的‘新衣服’吗?!”

我的话似乎刺激到了她。她那双蔚蓝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混合着愤怒和求生欲的火光。

“……我该怎么做?”

“把你的力量给我!”我从腰间抽出那把淬了“怨灵之血”的匕首,“用你残存的圣光,把它引导出来,全部集中到我的烙印上!既然你的光无法净化它,那就让我的‘黑暗’来吞噬它!”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用我后心那个同样不稳定的“渎神者”烙印,去吸收她体内那即将失控的“门”的力量。这无异于两个炸药桶的对撞,结果可能是我们两个一起灰飞烟灭。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塞拉菲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让她将自己最后的神圣力量,灌注到一个“异端”的烙印上,这比杀了她还难受。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伸出颤抖的手,按在了我的后心。一股微弱但无比纯净的圣光,伴随着那些黑色的污染能量,一同涌入了我的身体。

剧痛!

我感觉我的灵魂像是被扔进了一台由闪电和黑洞组成的磨盘里。两种极端对立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地冲撞。我后心的烙印变得滚烫,仿佛要将我的骨头都熔化。

与此同时,加勒特和娜拉那边也有了发现。

“找到了!”加勒特从一个上锁的金属柜里,拽出了一本用铁皮包裹的、厚重的典籍,“《圣子计划——第零号档案》!”

而娜拉,则从一堆看似普通的卷轴里,抽出了一张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画满了星辰轨迹的图纸。

“是星图!”她激动地喊道,“是‘窃光者’用来追踪‘门’的位置的星图!上面……上面有他的‘真名’!”

守护者听到了“真名”这个词,他那已经变得不成人形的身体,猛地转向了娜拉,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咆哮。他舍弃了与体内“神血”的对抗,拖着半边结晶化的身体,向娜拉扑了过去!

“加勒特!”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老兵没有丝毫犹豫,横身挡在了娜拉面前,用他那把巨大的骑士剑,狠狠地劈向了守护者。

剑刃与守护者结晶化的手臂碰撞,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加勒特被巨大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虎口都裂开了,但他依旧死死地挡在前面,没有后退半步。

就是现在!

我忍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强行调动起体内那股混乱的力量,将其全部引导向我的右手。那把怨灵匕首,发出了凄厉的尖啸,黑色的光芒在刀刃上流转。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越过正在缠斗的加勒特和守护者,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大厅中央那个深不见底的竖井的边缘!

“混沌之源”!守护者力量的根源!也是这座封印最薄弱的地方!

“如果你那么想见你的‘神’,”我对着守护者,露出了一个疯狂的笑容,“那我就帮你一把!”

匕首上的黑暗能量,像一条毒蛇,瞬间钻入了封印的缝隙。

整个大厅,不,是整座岛屿,都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从那深井之下,传来了一声古老而又威严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来自宇宙的黎明。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的、庞大的意志,从井底缓缓升起。

那不是光,也不是暗。那是一种……“存在”本身。

它只是“凝视”。

但仅仅是这一道“凝视”,就让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守护者那畸形的身体,在“凝视”下,瞬间化为了最原始的尘埃,连同他体内的两种污染,都一同湮灭了。

加勒特的巨剑,在凝视下寸寸断裂。娜拉手中的星图,无火自燃。塞拉菲娜的圣光,彻底熄灭。

而我,通过那个“渎神者”烙印,与那道“凝视”,有了一瞬间的、直接的对视。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切。

我看到了宇宙的诞生与终结,看到了神明的崛起与陨落,看到了“窃光者”的阴谋,看到了教宗隐藏在圣袍下的、布满黑色纹路的身体。

我也看到了……“第三圣子”的真相。

那根本不是一个计划。

而是一个……预言。

一个关于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承载“祂”的意志、降临于世的……“容器”的预言。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感觉那道“凝视”,似乎在我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种子。

13

我的意识,是从一片冰冷、死寂的虚空中被强行拽回来的。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轻柔而有节奏,像一个疲惫巨人的呼吸。然后是触觉,我感觉到身下是粗糙的木板,以及一件带着汗味和铁锈味的皮甲,被人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武装商船那低矮船舱的天花板。一缕灰色的天光,从狭窄的舷窗里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我还活着。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仿佛我的灵魂与身体尚未完全对齐。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完好无损。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的“灵视”变了。

过去,我眼中的世界,是在正常的物理法则之上,额外叠加了一层“污染”的滤镜。而现在,我看到的……是世界的底层代码。我能看到光线是如何以一种脆弱的概率弯曲,能看到时间在船舱的角落里像水滴一样汇集又蒸发,能看到组成木板的原子之间,存在着可以被“低语”轻易撕裂的、巨大的空隙。

这个世界,像一件由无数谎言和巧合织成的、漏洞百出的袍子。而我,第一次看到了它的针脚。

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它。那个在我灵魂深处,被那道“凝视”留下的东西。

它像一颗种子,一颗由纯粹的“无”和绝对的“在”构成的、悖论般的种子。它没有温度,没有形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它是我的一部分了。它赐予我这种全新的、 独特的视角,也像一个沉默的债主,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索取代价。

我环顾船舱。加勒特坐在角落里,正在用一块油布,擦拭着他那把已经断成两截的巨剑。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武器,而是他逝去战友的遗骸。他的脸上,曾经属于骑士的骄傲和刚毅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看透了一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娜拉躺在另一张吊床上,依旧处于昏迷中。她的呼吸很平稳,但她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下,两行血泪已经干涸。那道“凝视”,对她这种本就与疯狂共舞的人来说,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而塞拉菲娜……

她醒着。她靠在墙边,抱着双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身上的污染气息,出乎意料地……变淡了。那些盘踞在她皮肤上的黑色纹路,消退了大半,只在脖颈处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痕迹。仿佛那道来自深井的、更高级的“凝视”,将她体内那种次级的污染给“震慑”住了。

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像圣光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身上的“门”被暂时压制了,但她与永光之神的连接,似乎也被那道“凝视”……彻底切断了。

她成了一个空壳。

“我们……逃出来了?”她看到我醒来,用沙哑的声音问。

“暂时。”我回答。我走到舷窗边,岛屿已经消失在了海平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像黑油一样平静的海面。那道将岛屿与世隔绝的风暴之墙,消失了。

我们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然后又侥幸从里面爬了出来。

就在这时,加勒特停止了擦拭断剑的动作。他抬起头,对我说道:“船尾,有东西跟着我们。”

我立刻将灵视集中到船后。在海面下几十米深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有生命的墨汁,正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我们的船。它没有敌意,更像一个……好奇的观察者。

是“混沌之源”的一部分,它从井底溢出来了。

“别管它。”我收回视线,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它,它就不会对我们感兴趣。在它眼中,我们可能和船上的木头没区别。”

“伊拉娜,”加勒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接下来,我们去哪?”

他的语气里,不再有质问,也不再有交易,而是一种……下属对指挥官的询问。在那座修道院里,他所坚持的一切都被粉碎了。而我,这个他曾经想要“净化”的异端,却成了唯一能带领他们走出黑暗的人。

我看着这个失去信仰的骑士,看着那个被神抛弃的圣女,还有一个沉睡不醒的疯先知。我们这支队伍,简直像一个来自深渊的笑话。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从修道院里带出来的、铁皮包裹的《圣子计划——第零号档案》。在那道“凝视”中,我窥见了一些真相的碎片。我知道,教廷的核心,那座光辉灿烂的圣城,才是风暴的真正中心。

逃避是没用的。那个“种子”在我体内,我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已经有了无法切断的联系。而教宗和“窃光者”,他们对这种联系的渴望,会让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追遍天涯海角。

“我们不能再逃了。”我翻开那本沉重的档案,声音平静但坚定,“我们要回去。回到大陆,去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然后……把水搅浑。”

我的手指,点在了档案一页的空白处。在那道“凝视”中,我看到了隐藏在这里的、用特殊墨水写下的信息。

“去那里,”我说,“一个教廷和窃光者都想插手,却又都无能为力的地方——金权之城,埃特尔堡。”

14

埃特尔堡,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也是最肮脏的泥潭。

这座城市不信仰任何神明,只信仰金币。控制这里的,是七个古老的商人家族,他们组成的“七席议会”,其权力足以与任何一个王国甚至教廷分庭抗礼。这里是炼金术士、禁忌学者、雇佣兵和流亡贵族的天堂,只要你有钱,你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一条足以让红衣主教下台的丑闻。

我们的船在埃特尔堡最外围的“贫民码头”靠岸。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们伪装成了一支在海上遭遇风暴、损失惨重的普通商队。

踏上坚实的土地,塞拉菲娜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但她依旧沉默寡言,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加勒特则像一头警惕的狼,时刻观察着四周,他那把用布条包裹的断剑,反而比完整的巨剑更具威慑力。娜拉依旧在昏睡,我不得不花钱雇了两个码头工人,用担架将她抬进城。

我用身上最后几枚金币,在城中迷宫般的“锈蚀区”租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炼金工坊。工坊有两层,带着一个潮湿的地下室,正好可以用来安置我们这个古怪的组合。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我们最大的麻烦——我们正在被追踪。

教廷的“静默修会”绝非浪得虚名。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由祈祷和律法构成的“网”,正在大陆上缓缓张开,搜寻着我们,尤其是塞拉菲娜,这个“失控的圣物”。

“我们必须把他们的视线引开。”在工坊昏暗的灯光下,我对加勒特说道。塞拉菲娜坐在角落里,像局外人一样听着。

“怎么做?”加勒特问。

“制造一个更‘美味’的诱饵。”我摊开一张埃特尔堡的势力分布图,这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个情报贩子手里买来的,“还记得修道院里的那些档案吗?大部分都在那场‘凝视’中被毁了,但我记下了一部分。其中提到,‘窃光者’一直在暗中搜集那些被污染的‘初代圣物’,试图从中提取力量。”

我用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奢华的区域,那里标注着一个名字——“银帆家族”。

“瓦利安·德·维尔,银帆家族的现任族长。”我介绍道,“他是埃特尔堡最大的古代艺术品收藏家,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秘密学者。根据我买来的情报,他最近正在不惜代价地收购一件东西——‘哀恸圣杯’的碎片。”

“‘哀恸圣杯’?”塞拉菲娜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那是被教廷封印在‘悲泣山谷’的‘二级污染源’!传说任何直视它的人,都会在无尽的悲伤中溶解!”

“没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的脑子还没完全被掏空。瓦利安以为他在追寻神的力量,但他不知道,那圣杯早已被一个‘窃光者’的高层盯上了。而教廷,也在追查圣杯的下落。三方势力,都聚焦在这件东西上。”

“你的计划是?”加勒特问。

“很简单。”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们要放出消息,就说瓦利安不仅得到了圣杯的碎片,他还找到了‘遗忘修道院’,并从里面带走了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圣子计划》的第零号档案。”

加勒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嫁祸!是把整个银帆家族推到火上烤!”

“不然呢?”我反问,“难道让我们自己去烤吗?加勒特,收起你那套骑士的荣誉感。在这个世界上,想活下去,有时候就得比你的敌人更卑鄙。我们是清道夫,要把桌上所有的棋子都扫乱,才能在混乱中找到生路。”

塞拉菲娜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她似乎第一次认识到,眼前这个她曾经随意摆布的“工具”,拥有着何等冷酷而清晰的头脑。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行动。

我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通过好几层中间人,将一些真假参半的信息,泄露到了埃特尔堡的地下情报网络里。

我透露了“哀恸圣杯”的部分真实特性,这些是只有教廷高层才知道的秘密。我又“不经意”地泄露了几句从《圣子计划》档案里抄录下来的、听起来神圣而又亵渎的句子。最后,我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银帆家族最近一次出海的航线,那条航线,恰好经过“风暴之眼”附近的海域。

我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一张由谎言和部分真相构成的网。而瓦利安·德·维尔,这位可怜的收藏家,就是被我推进网中央的那只肥美蜘蛛。

现在,我只需要等待。等待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教廷和窃光者——自己找上门来。

我不知道我的计划能否成功,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输了,我们会被三方势力碾成粉末。

但赌赢了,我们就能暂时从“猎物”的身份中解脱出来,变成藏在暗处、观看巨兽相斗的……“清道夫”。

15

埃特尔堡是一座巨大的、由金钱和欲望驱动的机器。信息在这里的流动速度,远比圣城的祈祷声传得更快。

我的计划生效了。

不到五天,城里就开始流传起各种关于银帆家族的谣言。有的说瓦利安族长找到了通往神国的钥匙,有的说他与恶魔做了交易,即将获得永生。这些谣言被商人们、水手们、酒馆里的妓女们添油加醋,变得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引人注目。

我每天都会去城里最龙蛇混杂的“低语酒馆”,那里是情报的集散地。我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着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像一个耐心的蜘蛛,感受着网上每一丝微小的震动。

加勒特成了我的保镖,他沉默地坐在我的身边,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和包裹着断剑的武器,足以让任何想找麻烦的醉鬼望而却步。

而塞拉菲娜,则被我留在了工坊的地下室里。这不是囚禁,而是保护。她现在就像一个行走的、拥有巨大价值的“宝藏”,一旦暴露,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

我给了她一些基础的炼金书籍和冥想的法门。我告诉她,既然永光之神已经抛弃了她,那她最好学会依靠自己。她曾经那强大的圣光魔法已经无法使用,但她对能量的感知和控制天赋还在。也许,她能从这些被教廷视为“异端”的知识里,找到一条新的路。

起初,她很抗拒。但当她第一次成功地让一滴水悬浮在空中时,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却不再是来自神明的恩赐,而是源于她自身的、真正的力量。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天晚上,我正在酒馆里听着一个刚从南方来的商人,吹嘘他如何从一个“疯掉的红衣主教”手里,骗来了一件会唱歌的圣物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是酒馆的老板,一个被称为“千面”的情报贩子。他今天是一副矮胖商人的模样,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

“伊拉娜女士,”他压低声音,“你托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

“说。”

“教廷的人来了。”千面说道,“不是普通的骑士团,是‘灰袍审判官’。带队的人,是瓦莱里乌斯。他们没有通过官方渠道,而是伪装成商队,秘密进的城。”

瓦莱里乌斯。

这个名字让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在塞拉菲娜给我的情报里,这个名字被重点标记过。他是“静默修会”的三个最高指挥官之一,一个以冷酷无情和对异端嗅觉极其敏锐而闻名的狂信徒。

他竟然亲自来了。看来,我抛出的诱饵,比我想象的还要肥美。

“窃光者呢?有他们的动静吗?”我追问道。

“有。”千面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更有趣。窃光者似乎也对银帆家族产生了兴趣。但他们派来的,不是杀手,而是一个……‘使者’。据说,他们想和瓦利安‘合作’,共同研究他得到的‘圣物’。”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情况比我预想的更复杂,也……更有利。教廷和窃光者,这两股原本不共戴天的势力,竟然因为我的谎言,而被同时吸引到了埃特尔堡,并且目标都是同一个人。

埃特尔堡,这座镀金的牢笼,即将上演一出好戏。

“很好。”我将一个钱袋推了过去,“继续盯着他们。我需要知道瓦莱里乌斯和那个‘使者’的每一个动向。”

千面不动声色地收下钱袋,融入了酒馆喧闹的人群中。

我回到工坊时,已是深夜。

加勒特依旧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我将最新的情报告诉了他。

“审判官瓦莱里乌斯……”老兵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我还是骑士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他一次。那个人……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他就是一柄行走的、为神挥动的屠刀。”

“屠刀,也有砍错人的时候。”我说道。

我走进地下室,塞拉菲娜没有睡觉,她正在借着烛光,研读一本关于“精神力构筑”的初级课本。看到我进来,她抬起头。

“他们来了?”她问。

“是的。”

“是……瓦莱里斯?”她似乎猜到了。

“是他。”

塞拉菲娜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瓦莱里乌斯,是她还是圣女时,都感到畏惧的存在。那是教廷最锋利的、也最无情的“手术刀”。

“我需要你帮忙。”我对她说,“我需要一份银帆家族庄园的详细结构图,以及……瓦利安·德·维尔本人的详细资料,包括他的性格、爱好、弱点,以及他身边护卫的力量构成。”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她不解地问。

“你当然知道。”我看着她,“你还是圣女的时候,‘七席议会’的每一个家族,都曾向圣城献上过厚礼,以换取教廷的贸易许可和祝福。那些礼单的背后,都附带着各个家族最详尽的资料,以供教廷评估他们的‘虔诚度’。而你,作为圣女,有权限查阅所有这些卷宗。对吗?”

塞拉菲娜愣住了。她没想到,她曾经那些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顾的日常工作,如今却成了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大部分我都记在脑子里。”

“很好。”我将羊皮纸和炭笔推到她面前,“现在,把它们都画出来,写出来。我们需要赶在瓦莱里乌斯动手之前,为这场好戏,再添一把火。”

我要让这场风暴,烧得再猛烈一些。

16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三个人都在疯狂地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准备。

塞拉菲娜展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她几乎是凭着记忆,就将银帆家族那座占地数里的奢华庄园,画出了一张堪比专业建筑图纸的结构图。从地表的庭院布局,到地下的秘密金库和炼金实验室,甚至连几条只有家族核心成员才知道的密道,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她还写下了十几页关于瓦利安·德·维尔的详细分析。这个男人,表面上是个精明的商人,私下里却是个极度自负、渴望获得超凡力量的狂人。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对“神话时代”的盲目崇拜,他相信自己是天选之人,注定要重现古代的辉煌。

“他会相信任何听起来‘古老’而又‘神秘’的东西。”塞拉菲娜做出了结论,“特别是当这个东西,能满足他那病态的收藏欲和英雄情结时。”

而加勒特,则利用他过去在骑士团里学到的技巧,开始在我们的工坊周围,布置一些简单的、但非常有效的预警和防御陷阱。他还在黑市上,淘来了一些军用的炼金炸药和强酸,以备不时之需。

我则负责将我们掌握的所有信息,编织成一张更精密、更致命的网。

我的计划分为两步。

第一步,是彻底点燃教廷的怒火,让他们对银帆家族的“罪行”深信不疑。

我匿名给审判官瓦莱里乌斯送去了一份“礼物”。那是我从遗忘修道院里带出来的一页残卷,上面用古老的文字,记载了一段关于如何利用“哀恸圣杯”的力量,来创造“不朽仆从”的禁忌仪式。而我在残卷的边缘,用炼金药水,伪造了银帆家族那独有的、由独角兽眼泪和金粉混合而成的家族徽记。

这份“证据”,足以让瓦莱里乌斯这个狂信徒,将银帆家族直接打上“最高级异端”的标签。

第二步,则是引诱“窃光者”入局,让他们和教廷,在银帆家族的庄园里,来一次正面的碰撞。

我找到了情报贩子“千面”,交给了他一个上锁的盒子和一大笔封口费。我让他将这个盒子,以一个“急需用钱的堕落牧师”的名义,卖给窃光者在埃特尔堡的联络人。

盒子里装的,是另一份“情报”。情报上说,瓦利安·德·维尔已经察觉到了教廷的监视,他将在三天后的“双月之夜”,举行一场秘密仪式,利用他得到的“圣物”,将整个庄园,用“空间折叠”技术隐藏起来,从此与世隔绝。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它完美地利用了窃光者的心态。他们既想得到瓦利安手里的“圣物”,又不想与教廷正面冲突。这个“瓦利安即将逃跑”的假消息,会逼得他们不得不提前行动,赶在教廷之前,闯入庄园,抢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你这是在玩火,伊拉娜。”加勒特看着我的计划,眼神凝重,“你把大陆上最危险的两拨疯子,引到了同一个地方。一旦失控,整个埃特尔堡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答,“但只有在最盛大的烟火中,我们这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才有机会溜走。”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便进入了静默的等待。

工坊里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我们三个人,像三个等待审判的囚犯,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骰子,最终会掷出怎样的点数。

在这期间,娜拉醒了。

她只昏迷了不到一天。醒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令人不安。她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似乎真的能看穿一切。她会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话,也会在半夜里,哼唱一些我们从未听过的、调子古怪的歌谣。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看’到你了。”

“看到我什么?”

“在修道院里,你和那道‘凝视’对视的时候,”她说道,声音空洞,“我看到了……一颗黑色的星星,落进了你的灵魂里。它在发芽。”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最好小心点,伊拉娜。”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被‘祂’选中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你会变成比圣女殿下更完美的‘门’。而你的门票,是单程的。”

她的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那个在我体内沉睡的“种子”,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三天后的黄昏,双月之夜。

埃特尔堡的天空,出现了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和一轮银白色的月亮,将整座城市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又华丽的光彩。

“千面”派人送来了最后的情报。

审判官瓦莱里乌斯带领的“灰袍”小队,已经悄悄包围了银帆家族的庄园。

而窃光者的那位“使者”,一个被称为“织命者”的高阶成员,也带着他的人,从庄园的密道潜了进去。

鱼儿,已经全部入网。

“我们该走了。”加勒特站起身,检查着自己的装备。

“不,”我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这场戏,还缺一个最重要的观众。”我看向窗外那轮血月,嘴角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

“我要亲眼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是如何在他们自己追逐的欲望和谎言中,互相撕咬,直至毁灭的。”

17

银帆庄园,坐落在埃特尔堡最顶级的“穹顶区”。平日里,这里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今夜,它成了一个巨大的、危机四伏的猎场。

我们三个人,像幽灵一样,潜伏在庄园外围一栋废弃的钟楼上。这里是最佳的观察点,可以将整个庄园的动向尽收眼底。娜拉不需要用眼睛,她闭目凝神,便能“听”到庄园内每一丝能量的流动。而我的灵视,则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正在上演的、无声的杀戮。

好戏开场了。

窃光者的“织命者”,显然是个潜行和突袭的专家。他带着不到十个黑衣人,利用塞拉菲娜画出的密道,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庄园所有的明哨暗哨,直扑庄园地下的核心金库。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瓦利安收藏的那些“圣物”。

然而,他们低估了瓦利安·德·维尔的偏执和富有。

当他们撬开金库大门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成堆的宝物,而是一头被炼金术和禁忌魔法改造过的、体型堪比巨象的“石化蜥蜴”!

瓦利安,这个疯狂的收藏家,竟然把自己的金库,变成了一个传说生物的巢穴!

一场恶战在地下爆发。黑衣人们虽然身手不凡,但在这种被改造过的、刀枪不入的怪物面前,依旧显得捉襟见肘。爆炸声和能量的冲击波,即使隔着厚厚的土层,也隐隐传来。

而地表之上,另一群猎手也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审判官瓦莱里斯和他带领的“灰袍”,则像一群耐心的、灰色的死神。他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庄园的各个关键节点,布置下一种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圣言法阵”。

“是‘静默领域’。”塞拉菲娜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一旦法阵完成,整个庄园都会被从空间中隔绝,无法进出,所有非教廷的超凡力量都会被大幅压制。他是想……瓮中捉鳖。”

“他捉的,可不止一只鳖。”我冷笑道。

就在地下和地表的两拨人马都在进行着自己的“狩猎”时,庄园的主人,瓦利安·德·维尔,正在他最顶层的书房里,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欣赏着天空中那轮诡异的血月。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的潮红。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他也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做什么?”加勒特不解地问。

“他在等他的‘神’降临。”娜拉突然开口,声音空洞,“我‘听’到了。他在吟唱……他在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一个巨大的召唤法阵。他想用‘哀恸圣杯’的碎片作为祭品,召唤一个……‘古老的存在’,来赐予他力量,让他成为这个时代的新神。”

这个疯子!

他根本不是想逃跑,他是想借助双月之夜的特殊天象,和“哀恸圣杯”的力量,玩一场最大、也最愚蠢的招魂游戏!

我亲手点燃了火药桶,却没想到,火药桶的中心,还坐着一个主动往自己身上浇油的疯子!

情况,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织命者”那边,终于用惨重的代价,解决掉了那头石化蜥蜴。但他们也暴露了位置。瓦莱里斯感受到了地下的能量波动,立刻改变了计划。

“他们要强攻了!”塞拉菲娜紧张地说道。

只见瓦莱里斯举起手中的一本银色封皮的法典,口中吟唱起庄严而又冷酷的咒文。环绕着庄园的那些“圣言法阵”瞬间被激活,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的银色穹顶,拔地而起,将整个庄园笼罩其中!

静默领域,完成了!

紧接着,所有的灰袍审判官,都从斗篷下拔出了一对闪烁着圣光的短剑,像一群沉默的猎犬,从四面八方冲入了庄园的主建筑。

而在地下,刚刚摆脱了怪物的“织命者”,则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他感受到了头顶那股强大的、专门克制他们这种“异种”力量的压制力。

猎犬与豺狼,终于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相遇了。

一场惨烈的、无声的厮杀,在庄园的走廊、大厅、庭院里展开。灰袍们的剑法精准而致命,配合默契,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净化的圣光。而窃光者的黑衣人,则手段诡异,他们能化作阴影,能从指尖射出腐蚀性的毒液。

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间血肉横飞。

“我们该走了。”加勒特说道,“他们已经没空理会我们了。”

“再等等。”我摇了摇头,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庄园最高处的那间书房。

瓦利安的召唤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

我能看到,他脚下那巨大的血色法阵,正在疯狂地吸收着双月的能量。而那枚“哀恸圣杯”的碎片,则悬浮在法阵的中央,发出了令人心碎的、无声的哀鸣。

整个庄园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起来。空间,在微微地扭曲。

一股远比“静默领域”更古老、更强大的气息,正在缓缓地……降临。

18

瓦利安的召唤,成功了。

但降临的,并非他想象中的、会赐予他力量的“神明”。

从那血色的召唤法阵中,缓缓升起的,是一个……“影子”。一个由纯粹的“悲伤”和“失落”构成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聚合体。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一个哭泣的女人,时而像一片破碎的镜子,时而又化作无数双流着血泪的眼睛。

它就是“哀恸圣杯”力量的具现化。一个被封印了数千年的、古老的“情绪之灵”。

它一出现,整个“静默领域”都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所有正在厮杀的灰袍和黑衣人,动作都为之一滞。一股无法抗拒的、深入骨髓的悲伤,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有的灰袍审判官,想起了自己为了侍奉神明而抛弃的家人,突然泪流满面,扔掉了手中的剑。有的窃光者黑衣人,则回忆起自己为了追求力量而犯下的罪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开始用头撞墙。

战斗,以一种荒谬的方式,暂停了。

只有两个人,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审判官瓦莱里斯,他用强大的信仰之力,强行将那股悲伤隔绝在体外,但他银色的法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裂纹。

窃光者的“织命者”,则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不断蠕动的心脏,轻轻捏了一下。一股充满了恶意和疯狂的力量,从心脏中涌出,抵消了那股悲伤。

而召唤出这个怪物的瓦利安·德·维尔,则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那个“影子”似乎对他这个“打扰自己沉睡”的凡人,充满了兴趣。它伸出一只由泪水构成的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瓦利安的脸颊。

瓦利安脸上的狂热和兴奋,瞬间凝固了。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不是物理上的融化,而是概念上的“消失”。他的存在,他的历史,他的一切,都被那股极致的悲伤,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了。

几秒钟后,原地只剩下了一套空荡荡的、华丽的衣服。

不可一世的银帆家族族长,就以这样一种安静而又诡异的方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怪物。”加勒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而我,则从那“影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与我体内那颗“种子”同源,但又截然不同的力量。如果说我的“种子”是来自“存在”本身的凝视,那么这个“影子”,就是某个巨大存在“情绪”的碎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娜拉,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对,”她“看”向庄园的另一个方向,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还有人……还有‘观众’……”

我顺着她的指向,将灵视催动到极致。

我看到了。

在距离庄园一里外的一座钟楼上,与我们遥遥相对的另一座钟楼上,站着几个人影。他们同样在观看着这场“好戏”。

为首的那个人,穿着一身漆黑的、没有任何徽记的重甲,脸上戴着一个光滑的黑曜石面具。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而在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侍从。其中一个侍从的手里,捧着一个水晶容器。容器里,浸泡着一颗正在缓缓搏动的心脏!

是那颗我十年前见过的,“不朽心脏”!

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带着那颗本该被教廷严密看管的“圣物”?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炸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窥探,那个戴着黑曜石面具的男人,缓缓地转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了我的方向。

没有杀气,也没有恶意。

那是一种……上位者对实验白鼠的、饶有兴趣的审视。

他甚至还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干得不错。”

那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我明白了。

从始至终,我就不是那个搅动风云的“清道夫”。我也不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渔夫”。

我……和瓦莱里斯,和织命者,和瓦利安一样,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有一个更强大的、隐藏得更深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在默默地注视着、甚至引导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才是真正的“观众”!

“走!”我当机立断,拉起塞拉菲娜和娜拉,对着加勒特大吼,“立刻离开这里!我们暴露了!”

我的计划,从头到尾,都在一个更庞大的计划之中。我以为我在第三层,但实际上,可能连第一层都算不上。

我们必须在那个神秘的“观众”对我们失去兴趣,决定“清场”之前,逃离埃特尔堡!这座镀金的牢笼,马上就要变成一个真正的、无人生还的……坟场了。

19

圣城阿金蒂斯,在节日的狂热中,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舞台。

“天穹交汇”大典,是教廷每年一度最盛大的庆典,用以纪念初代教宗“沐浴神恩”的时刻。在这一天,教宗会亲临大教堂之巅的“圣言阳台”,向全城的信徒布道,播撒永光之神的恩典。

而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舞台。

藏身在城市下水道那令人作呕的黑暗中,我向仅剩的两位同伴,摊开了我的计划。

“我们不能再躲了,”我指着一张从死去骑士身上摸来的、潦草的城市地图,“瓦莱里乌斯死了,教廷肯定已经疯了。他们会把整座城市翻过来,直到找到我们。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冲出去,冲到所有人的面前。”

“冲到圣言阳台?”塞拉菲娜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那里是整座圣城防御最森严的地方!我们连第一层阶梯都上不去!”

“正常的路是上不去。”我看向一直沉默的娜拉,“但你,可以带我们走‘另一条路’,对吗?”

娜拉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看”向我。自从在修道院苏醒后,她的预言能力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吐出关于未来的、恐怖的碎片,时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我看到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一条被遗忘的、蜿蜒向上的路。它藏在忏悔者的眼泪和殉道者的骸骨之间。那条路上……有血。很多血。”

“只要能通向终点,流再多血都值得。”我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塞拉菲娜,这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等我们到了阳台,我要你,当着全城所有人的面,揭露教宗的真相。”

塞拉菲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

“没错,你。”我逼视着她,“只有你,永光教廷曾经的圣女,才有资格当众审判如今的教宗。只有你的话,才能在瞬间动摇这座城市的信仰。这是你的命运,塞拉菲娜。是你为自己过去的罪行,赎罪的唯一机会。”

我看到她眼中闪过巨大的恐惧和挣扎。让她去对抗那个她侍奉了半生的信仰化身,这比杀了她更残忍。

但她最终没有退缩。她想起了残礁港那场净化的大火,想起了自己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来自星辰的冰冷。

“……好。”她点了点头,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堪称“决绝”的东西,“如果这是我的宿命,我接受。但你要答应我,伊拉娜,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死在那里……别让我的尸体,落到教廷的手里。”

“我答应你。”我郑重地回答。

我们的计划,疯狂、绝望,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我们是在用三只蝼蚁的身体,去撼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要么在沉默中被碾死,要么,就在最绚烂的火焰中,发出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响亮的呐喊。

20

在娜拉的指引下,我们进入了圣城地底的古老水道。这里比下水道更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了千年的、混合着水汽和石灰的味道。墙壁上刻着许多奇怪的壁画,描绘的并非教廷的历史,而是一些更古老的、关于巨人和星辰的传说。

这条路,正是娜拉“看”到的、通往大教堂地基的密道。

然而,我们没走多远,前方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没有任何徽记的重甲,脸上戴着光滑的黑曜石面具。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是这片永恒黑暗的主宰。

是那个在埃特尔堡见过的,“观众”。

我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

“伊拉娜女士,”他开口了,声音通过面具的过滤,显得平静而又非人,“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是谁?”我将塞拉菲娜和娜拉护在身后,手已经握住了怨灵匕首。我能感觉到,我灵魂里那颗“种子”,正在因为他的出现而微微发烫。

“你可以称呼我为‘守衡者’。”他自我介绍道,语气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我们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组织,不服务于光明,也不服务于黑暗。我们只服务于‘平衡’。我们观察,记录,并在必要的时候,对那些试图打破宇宙平衡的‘变量’,进行修正。”

“比如……‘群星之喰者’?”我试探着问。

“‘祂’不是变量,‘祂’是规则本身。”守衡者纠正道,“真正的变量,是你们这些渺小的、却又试图撬动规则的凡人。比如教廷的教宗,他想窃取‘祂’的力量,这是一个危险的变量。比如你,一个承载了‘祂’的种子,却又不受控制的异数。”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一切。

“我来这里,是想给你一个选择。”他继续说道,“教宗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想将自己体内那即将失控的‘门’,转移到你身边这位前圣女的身上。这是一个粗劣而又危险的计划,成功率很低,一旦失败,整个阿金蒂斯都会被‘祂’的意志所吞噬。”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消化的时间。

“而我们,有更完美的方案。”他缓缓说道,“伊拉娜,你灵魂里的那颗‘种子’,让你成为了有史以来最稳定、最完美的‘容器’。我们可以帮你,将教宗的‘门’,连同你身边这位女士体内的残余污染,全部转移到你的身上。然后,我们会教你如何控制这股力量,让你陷入永恒的沉睡,成为一个新的、完美的‘封印’。”

他的话语,像最甜蜜的毒药,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这就是你们的‘平衡’?”我冷笑道,“牺牲一个人,去拯救一座城?甚至……一个世界?”

“这是最高效的算法。”他平静地回答,“作为回报,你的意识将与我们同在,你将获得永恒的生命,以及……观察宇宙真实面貌的资格。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一个超越了凡俗生死的、真正的‘守衡者’。”

永生,力量,知识。他开出了一个任何凡人都无法拒绝的价码。

我看着身边的塞拉菲娜,她因为恐惧而脸色煞白。我感受着体内那颗冰冷的“种子”。

然后,我笑了。

“你的提议很诱人。”我说道,“但我拒绝。”

守衡者的黑曜石面具下,似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表示意外的“哦?”。

“为什么?”

“因为我见够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是教廷的教宗,还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守衡者’。你们都喜欢用‘更大的利益’、‘必要的牺牲’这种话术,来掩盖你们的傲慢和冷酷。加勒特的命是命,残礁港那些被烧死的平民的命也是命。我不想成为你们那种为了‘平衡’,就可以随意抹除一条条生命的怪物。”

“我是一个‘清道夫’。”我举起了手中的怨灵匕首,刀刃上的黑光,与他面具的颜色如出一辙,“我的工作,不是去维护什么狗屁的宇宙平衡。而是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把世界搞得一团糟的‘大人物’,全部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守衡者沉默了。

良久,他那非人的面具下,传来了一声似乎是赞许的轻笑。

“……有意思的变量。”他说道,“那么,我很期待观察你……以及你那‘不合逻辑’的选择,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一个有趣的结局。”

说完,他的身影,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然融入了身后的黑暗中。

他走了。他没有帮我们,也没有阻止我们。

他只是……在看。

这种被当作“实验品”的感觉,比面对任何敌人,都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21

通往大教堂顶端的路,比娜拉“看”到的还要凶险。

我们穿过满是骸骨的地下墓穴,爬上摇摇欲坠的内部脚手架,躲过了一队又一队巡逻的“静默修会”骑士。塞拉菲娜对教堂结构的了解,和娜拉对危险的预知,以及我那能洞察守卫精神弱点的“灵视”,三者结合,让我们像三个行走在刀尖上的幽灵,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圣言阳台”的下层。

这里是教宗布道前最后的准备室。只要穿过这间准备室,再登上一段螺旋阶梯,就能到达阳台。

但当我们推开准备室沉重的大门时,我们知道,我们的潜行,到此为止了。

审判官瓦莱里乌斯,正静静地站在房间的中央。

他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他身边没有带任何一个“灰袍”,只有他自己,和他手中那本闪烁着银光的法典。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这里。”他看到我们,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冰冷的满足感,“异端总是这样,喜欢在最神圣的地方,上演他们那套自取灭亡的闹剧。”

“瓦莱里斯,”我上前一步,将塞拉菲娜和娜拉护在身后,“教宗已经疯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正在把这座城市,拖向深渊!”

“住口!渎神者!”他厉声喝道,高举起手中的法典,“教宗冕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迎接一个更伟大的、属于神的新纪元!而你们,这些被星辰污染的渣滓,就是新纪元到来前,最后需要被清除的污垢!”

他不再废话。

他开始吟唱。整个准备室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无数由圣光构成的、锋利如刀刃的“圣言”,从四面八方凭空出现,如狂风暴雨般向我们射来!

“就是现在!”我大吼一声。

娜拉突然发出一声尖啸,她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鲜血。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从她身上爆发出来,虽然没能阻止那些“圣言”,却让它们的轨迹,出现了瞬间的、微小的扭曲!

而塞拉菲娜,则将双手按在地上。她调动起体内残存的、那股混合了圣光与污染的混乱力量,低声吟唱起来。地面上,瞬间浮现出无数黑色的、如同触手般的纹路,缠向了那些“圣言”,将它们的速度大幅延缓。

她们两人,为我创造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我将体内那颗“种子”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催动起来。后心的烙印传来一阵灼痛,我的身体几乎要被那股庞大的力量撕裂。我将这股力量,全部灌注到手中的怨灵匕首上。

匕首的刀刃,瞬间被一层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绝对的黑暗所包裹。

我一个箭步,冲破了“圣言”组成的弹幕,来到了瓦莱里斯的面前。

“为了一个谎言而死,值得吗?”我低吼着,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他的心脏。

瓦莱里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我能突破他的“圣言之雨”。他立刻合上手中的法典,挡在胸前。

“铛!”

匕首与法典碰撞,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巨大的冲击力将我们两人同时震退。

“值得!”瓦莱里斯稳住身形,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眼神却更加狂热,“我的家人,我的城市,都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污染’。是教宗冕下,在废墟中找到了我,赐予我圣光,让我明白了这世间唯一的真理——绝对的秩序,需要绝对的力量来维护!为了这份秩序,我愿意献出一切!”

他再次高举法典,准备发动更强大的攻击。

但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只苍白的手。

是塞拉菲娜。

她趁着我们对撞的瞬间,绕到了他的身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只被污染的、布满黑色纹路的手,狠狠地插入了他的后心。

“……你也尝尝,被污染的滋味吧,审判官大人。”她在他耳边,用虚弱的声音,说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黑色的纹路,像有生命的毒蛇,瞬间从她的手臂,蔓延到了瓦莱里斯的全身。

“不……不!!!”瓦莱里斯发出了绝望的惨叫。他引以为傲的圣光之躯,正在被他最痛恨的污染所侵蚀。他想反击,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几秒钟后,他那狂热的眼神,被一种空洞的、属于星辰的疯狂所取代。

他死了。以一个异端的方式。

塞拉菲娜也脱力地倒了下去。

我立刻上前扶住她。而娜拉,则因为精神力透支,彻底昏了过去。

我们惨胜。

我搀扶着塞拉菲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推开了通往螺旋阶梯的门。

外面,教宗那洪亮的、充满了神圣感的布道声,已经响起,通过某种扩音法阵,传遍了整个阿金蒂斯。

“……神的光辉,即将再次降临于世!而我,将为你们,打开迎接神迹的大门……”

我们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22

当我们终于登上螺旋阶梯的顶端,推开通往“圣言阳台”的暗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呼吸都为之一滞。

阳台巨大而开阔,由纯白的圣光石铺就。教宗正背对着我们,站在阳台的最前端,面对着下方广场上那片黑压压的、如同潮水般的人群。他的声音,通过他面前一个巨大的、由水晶和黄金构成的扩音法阵,化作神圣的洪流,淹没了整座城市。

数十万信徒,正跪在地上,仰着头,脸上带着狂热而又幸福的表情,沐浴在这场“神恩”之中。

整个阳台,除了教宗,空无一人。但我的灵视却能看到,在阳台的四个角落,站着四个由纯粹圣光构成的、手持火焰长剑的“炽天使”守卫。它们是教廷最高级别的防御魔法,任何未经允许踏入阳台的人,都会被它们瞬间净化成灰。

而最让我感到心悸的,是教宗本人。

从背后看,他穿着一身金线绣制的、华美到极致的教宗圣袍,身形高大,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但在我的灵视世界里,他那具看似神圣的躯壳之下,根本不是人类。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根不断蠕动的、灰黑色触须构成的、无法名状的聚合体。那些触须,正贪婪地吸食着下方数十万信徒贡献出的信仰之力,并将它们转化成一种更纯粹、也更恐怖的能量。而他那身华美的圣袍,就像一层薄薄的蛋壳,勉强包裹着这个即将孵化的、来自星辰的……“神”。

他根本不是被污染了。

他,就是污染本身。他早已与那个古老的存在,融为了一体。

“……我的孩子们,”教宗的布道,进入了高潮,“今天,我将为你们展现真正的神迹!我将亲手选出一位最纯洁、最虔诚的灵魂,作为‘祂’降临于世的第一个容器!她将获得永生,她将成为新时代的第一位圣徒!”

他的话音刚落,他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看到我们时,他那张本该慈祥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了一个欣慰的、仿佛看到走失宠物自己回家的、诡异的笑容。

“……啊,我迷途的羔羊,”他看着塞拉菲娜,眼神灼热而又贪婪,“你终于……回家了。”

他知道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来。甚至,这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是你!”塞拉菲娜看着他那张脸,以及他身体里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明白了一切,“是你策划了‘圣徒心脏’的污染事件!是你,故意让我逃出圣城!你把我当成了诱饵!”

“诱饵?”教宗笑了,那笑声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不,我亲爱的塞拉菲娜,你不是诱饵。你是……‘圣餐’。一份为‘神’的降临,准备了二十多年的、最完美的圣餐。”

他张开双臂,他身后的天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下来。太阳的光辉,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幕布遮住了。

一股庞大的、超越了凡人理解极限的意志,开始缓缓地降临。

下方的广场上,信徒们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们惊恐地看着天空的变化,人群开始出现骚动。

“来吧,我的孩子。”教宗向塞拉菲娜伸出手,那只手上,皮肤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下面蠕动的灰色触须,“献上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与我,与‘神’,融为一体!这,才是你作为圣女,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背后的扩音法阵,开始将他的意志,而不是声音,直接灌输到全城所有人的脑海中!

“恐惧吧!欢呼吧!凡人!见证你们的造物主,见证‘群星之喰者’的降临!”

广场上,彻底陷入了混乱。尖叫声、祈祷声、哭喊声,混成一片。有的人开始发疯,攻击身边的人;有的人则跪在地上,对着天空那片不断扩大的黑暗,狂热地膜拜。

阿金蒂斯,这座不落的圣城,正在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我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四个炽天使守卫,也转过身,用它们那由火焰构成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教宗身后的空间,开始像融化的玻璃一样,缓缓裂开。一个巨大的、无法用几何学描述的、由无数只眼睛和破碎星辰构成的“轮廓”,正试图从裂隙中挤出来。

这就是终局。我们失败了。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没能阻止他,反而……加速了这场末日的到来。

23

绝望。

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们就像三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来自宇宙深渊的蜘蛛,缓缓地靠近。

教宗已经完全舍弃了人类的形态。他变成了一团由触须和神圣符文构成的、矛盾而又恐怖的集合体。他就是“门”本身,正在引导着那个名为“群星之喰者”的存在,降下它的意志。

“结束了,伊拉娜……”塞拉菲娜在我身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她的脸上,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她看着下方那片陷入疯狂与火海的城市,看着那些曾经崇拜她、如今却像牲畜一样被收割的信徒,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堪称“慈悲”的情感。

“你教过我,”她忽然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我的价值,不是由神明赐予的,而是……由我自己来定义的。”

说完,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挣脱了我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正在引导末日降临的教宗。

“我迷途的羔D羊,你终于想通了?”教宗那非人的声音,在我们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欣喜。

“是的,我想通了。”塞拉菲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她没有走向教宗,而是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面对着下方那片混乱的人间,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整座城市。

然后,她开始唱歌。

那不是教廷的任何一首圣歌。那是在“无声之雾”中,我们曾听过的那首、不属于人类的“海妖之歌”。

歌声空灵、哀伤,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它穿透了教宗那疯狂的意志,直接响彻在阿金蒂斯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那些正在发疯、正在膜拜的人们,在这歌声中,齐齐一滞,眼中的疯狂,暂时被一种更深的悲伤所取代。

“你在做什么?!”教宗怒吼道,“你竟敢用‘祂’的语言,来安抚这些卑微的虫子!”

塞拉菲娜没有理会他。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普通的、黑色的黑曜石。是我在残礁港,为了让她练习精神力控制,随手扔给她的石头。

她高高地举起那块石头,然后,用她那曾经被无数信徒亲吻过的、圣洁的右手,狠狠地,用指甲在石头上刻画起来!

她的指甲崩裂,鲜血淋漓。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用自己的圣血,在石头上,刻下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在遗忘修道院里见过的、残缺但又充满了力量的符文。

“静滞符文”!

“不!!!”教宗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发出了惊恐的咆哮。他操控着无数触须,想要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

当最后一笔完成时,塞拉菲娜将那块沾满了她鲜血和灵魂的、滚烫的符文石,狠狠地按向了自己的心脏!

“伊拉娜,”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歉意,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解脱,“我欠你的那支桃花簪……还不清了。但至少……这场由我开启的闹剧,就由我来结束吧。”

符文石,没入了她的身体。

没有爆炸,也没有圣光。

她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化。

她的皮肤,变成了半透明的、闪烁着星光的黑色水晶。她金色的长发,化作了流淌的光河。她那双蔚蓝的眼眸,则变成了两颗永恒燃烧的、冰冷的星辰。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封印”!

她没有去对抗那个即将降临的“存在”,而是选择了……“容纳”。她用静滞符文,将自己和那个刚刚通过“门”渗透进来的、属于“群星之喰者”的一丝意志,永远地、同步地,“静滞”在了那一瞬间!

她体内的“门”被封死了。但代价,是她自己的永恒。

天空那道巨大的裂隙,失去了引导,开始缓缓闭合。教宗因为失去了与“神”的连接,他那由触须构成的身体,开始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藻一样,迅速地枯萎、腐朽,最终化为了一捧灰色的尘埃,散落在神圣的阳台上。

下方广场上的混乱,也随着那股庞大意志的退去,而渐渐平息。人们茫然地看着天空恢复晴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只有圣言阳台上,多了一座美丽的、却又无比恐怖的,由水晶和星光构成的、永恒的少女雕像。

她保持着歌唱的姿态,凝视着她曾守护、也曾抛弃的城市,直到时间的尽头。

24

圣城的天空,最终还是放晴了。

阳光重新洒下,照在那座新诞生的水晶雕像上,折射出千万道绚烂而又悲伤的光。仿佛在为一位圣女,奏响最后的葬歌。

一切都结束了。

教宗化为了尘埃,审判官死于非命,阿金蒂斯的末日危机,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被解除了。

我和娜拉,站在一片狼藉的阳台上,像两个被时代洪流冲刷上岸的、多余的幸存者。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

是那个戴着黑曜石面具的“守衡者”。

他走到塞拉菲娜的水晶雕像前,静静地注视了许久。他那非人的面具下,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堪称“欣赏”的情绪。

“……一个出色的变量。”他最终评价道,“用自我静滞,来封锁一个不稳定的‘门’。这种融合了凡人情感和宇宙规则的‘自杀式解法’,在我们的档案里,还是第一次记录到。她的存在,为我们的‘平衡算法’,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他的语气,像一个发现了有趣昆虫标本的学者,冷酷而又客观。

然后,他转向了我。

“伊拉娜,”他说道,“现在,该你了。你灵魂里的那颗‘种子’,在刚才的‘凝视’下,已经彻底苏醒了。你现在是这个世界上,与‘祂’的联系最深,也是最稳定的存在。你是一个……潜在的、更完美的‘门’。”

他再次向我发出了邀请:“危机并未解除。宇宙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加入我们,伊拉娜。让我们教你如何控制这份力量,让你成为真正的‘守衡者’。不要再像这些凡人一样,活在无知和恐惧中。来我们这边,来观察真实,来定义规则。”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座永远静立的、塞拉菲娜的雕像。

我想起了加勒特最后那句“去揭露那些骗子”。

我想起了娜拉那双流着血泪的眼睛。

我想起了塞拉菲娜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

然后,我感受着灵魂里那颗冰冷的、却又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种子”。

“不。”我摇了摇头。

“我不会成为守护任何东西的‘守衡者’。”我说道,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我也不会成为一扇冰冷的‘门’。”

我举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仿佛能看到无数星辰的生灭。

“你说得对,我是个变量。一个不合逻辑的、充满了凡人情感的变量。”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笑容,“而我,打算继续‘变量’下去。”

守衡者似乎想说什么,但我没有再给他机会。

“回去告诉你的组织,”我凝视着他,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人类的“傲慢”,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再来烦我。这个世界,已经够乱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园丁’,想来修剪我们这些野草……我会把你们的‘花园’,连根拔起。”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昏迷的娜拉身边,将她背了起来,走向了通往下方世界的阶梯。

守衡者没有阻止我。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离开。

25

一年后。无光之港。

我的店铺,重新开张了。

教廷因为教宗和审判官的“神秘陨落”,陷入了巨大的内乱,再也无力顾及这些边远的灰色地带。

娜拉成了我的助手。她的“眼睛”虽然依旧看不见,但她的预言,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她不再唱那些疯狂的歌谣,而是开始学着哼一些港口水手们粗俗但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小调。

我的生意很好。许多人慕名而来,寻找我这个传说中的、能解决“超自然麻烦”的“清道夫”。

我依旧交易知识,依旧收取高昂的费用。但我定下了一个新的规矩:我从不帮助那些试图获取不属于自己力量的野心家,我只帮助那些被黑暗无辜波及的普通人。

我没有试图去移除我灵魂里的那颗“种子”。我学会了与它共存。它像一轮黑色的太阳,悬挂在我的灵魂深处,让我永远能看清这个世界谎言之下的真实,也让我永远保持着对宇宙的敬畏。

偶尔,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会独自一人,走到港口的尽头,看向圣城阿金蒂斯的方向。

我不知道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但我知道,在那座最高的教堂阳台上,一定还立着一座水晶的雕像。

她曾是我的仇人,我的主子,我噩梦的根源。

但她最终,也成了我的战友,我的救赎,以及……我心中一座永恒的、关于“选择”的墓碑。

宇宙或许冷酷,星辰或许无情。

但只要还有一个“清道夫”,愿意站在门前,为那些误入黑暗的迷途者,扫开一条回家的路。

那么,这场与永夜的战争,就还不算输。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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