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怎么能控制我的身体?”
林江在心底惊呼,脑子里的声音带着嚣张的戏谑,
仿佛在玩弄蝼蚁般回应:“听好了废物,我是林俊豪, 是你这辈子都够不着的、最牛的自己!
我当然是你,不过你那破名字也配和我比?乖乖让我用这副身子,闯出个惊天动地的名堂!”
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消息,像块烧红的铁,猝然烙进家里。
可随之而来的,并非想象中天塌地陷的哭喊或混乱,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
母亲的眼睛红肿着,像两个干涸的泉眼,终日沉默地在厨房和父亲的病床边移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怪物。
父亲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石膏,像一尊沉默的、碎裂的雕像,只有偶尔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才证明他还活着。
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林江的骨头缝里。
林江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学校里,他成了真正的影子。
课间铃声一响,他便迅速将自己钉在座位上,仿佛稍一挪动就会引来全世界的注视。
他低头看书,视线却空洞地凝固在模糊的字行间。
周遭喧闹的嬉笑、追逐的脚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传来。
他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雏鸟,瑟缩在教室角落里,只盼着没人看见自己。
就连同桌王浩偶尔投来的、带着点探寻的目光,都让他心口猛地一抽,下意识地避开。
下午的体育课,阳光白得晃眼,灼烧着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刺鼻的橡胶气味。
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照例呼啦啦涌向篮球场。
林江习惯性地走向操场边缘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树冠投下的一小片浓荫,是他惯常的避难所。
他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习惯性地垂下,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球鞋尖,听着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混杂着男生们兴奋的呼喊。
“三打三,缺一个!再来一个!”
是王浩的声音,带着点焦躁,正朝着场下吆喝。
林江的心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快走开,快走开,他在心里默念。
然而,一股冰冷又蛮横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的双腿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竟违背了他全部意志,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朝着那片喧嚣的光亮处走去。
他的意识在尖叫,身体却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步伐甚至带上了一种他自己从未有过的、近乎随意的松弛感。
“加我一个?”
声音响起,不高不低,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林江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里透出的那丝陌生的自信,绝不属于他。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可身体却稳稳地站着,等着场上的回应。
王浩正懊恼地拍着球,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是林江,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错愕。
他旁边的两个男生也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一个“没搞错吧”的眼神。空气凝固了一瞬。
“行啊!”王浩率先反应过来,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快,“正好缺个人,上来试试!” 他顺手就把球朝林江扔了过来。
篮球带着风声飞来,林江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迎了上去。
那球像是粘在了他掌心,一个流畅得不可思议的胯下运球,身体轻巧地一侧,便避开了前方扑上来的拦截。
他感觉自己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尾滑溜的鱼,在场上自如穿梭。
视野从未如此开阔清晰,队友的跑位,对手的漏洞,如同摊开的棋盘。
他手腕一抖,球划出一道精准的直线,越过防守队员的指尖,稳稳落入王浩手中。王浩接球,顺势跃起,球应声入网。
“好传!”王浩落地,兴奋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林江的嘴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一下,身体内部涌起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畅快感,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冰冷淤泥。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和王浩响亮地击了一掌。
那清脆的“啪”声,像是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他全身。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对林江而言,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不再是那个畏缩的影子。
他疾速奔跑,脚步像踩着弹簧;他抢断、传球,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预判和协调。
一次快速反击,他冲到底角,王浩的传球呼啸而至。
他甚至没怎么瞄准,身体自然地舒展跃起,手腕柔和地拨出。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流畅的弧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漂亮!林江!”王浩第一个冲过来,狠狠一拳捶在他肩上,力道不轻,带着纯粹的兴奋和赞赏,“三分!牛逼啊!你小子!”
旁边几个队友也围拢过来,笑着拍打他的背,
“深藏不露啊林江!平时装得跟鹌鹑似的,原来是个高手!”
“就是,早干嘛去了?藏着掖着的!”
队友们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包围,那些滚烫的、带着粗粝亲昵的触碰,那些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赞许,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林江心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巨大的、几乎将他碾碎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深海巨浪,兜头砸下!那短暂的、令人眩晕的“高光时刻”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碎裂、消失无踪。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脑海。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煞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
身体里那股支撑他的力量,那股陌生的“灵魂”,也骤然抽离,只留下一具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只剩下冰冷恐惧的躯壳。
“我……”他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他猛地推开王浩还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作大得有些狼狈,仿佛那手是烧红的烙铁。
他甚至不敢看任何人惊愕不解的脸,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鸟,转身朝着远离人群、远离那片刺眼光亮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传来王浩困惑的喊声:“林江?喂!你怎么了?”
那声音追着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后背。
他跑得更快了,冲进教学楼,脚步踉跄地撞开一楼洗手间沉重的木门。
“砰!”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又弹回。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水垢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怪味。
头顶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将一切映照得毫无生气。
他冲到最里面那个洗手池前,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布满水渍的陶瓷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冰冷的瓷砖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身体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他猛地抬起头。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恐、汗湿的脸。额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神涣散,充满了溺水般的绝望。
那是他自己,林江,一个刚从巨大恐慌中逃离出来的懦夫。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无助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最终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变成了一声压抑到变形的低吼,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要干什么?!”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带着绝望的颤音。
就在这一瞬。
镜子里那张属于林江的脸,陡然变了。那因惊恐而微张的嘴唇,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僵硬的笑容,而是一种林江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带着玩世不恭的、近乎轻佻的弧度。
眼神也变了,不再是涣散的惊恐,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嘲弄的锐利光芒,穿透镜面,直直刺进林江的灵魂深处。
仿佛另一个灵魂,正隔着这层薄薄的玻璃,与他冷冷对视。
那抹诡异的笑容在镜中凝固,一个声音,并非来自他的喉咙,却清晰地、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冷回响,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帮你交朋友啊,小哑巴。”
那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林江无法理解的轻松和戏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
“像个幽灵,飘来荡去,你不闷吗?”
镜中那张脸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
“那个王浩,”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刻意的、蛊惑般的停顿,“人不错。”
哗——
林江像是被这声音烫到,猛地拧开水龙头。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咆哮着冲出来,狠狠砸在陶瓷池底,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俯下身,双手捧起大捧大捧的水,疯狂地泼向自己的脸,试图浇灭那从心底透出的寒意,冲刷掉镜子里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水流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一切。
可那最后一句低语,却带着一股诡异的穿透力,无视了水声的喧嚣,清晰地、如同毒蛇吐信般,再次钻进他剧烈颤抖的耳膜深处:
“试试看?”
冰冷的自来水顺着林江的下巴滴落,砸在洗手池里,声音空洞。
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只剩下惊魂未定的余悸,那抹诡异的笑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那句冰冷的“试试看?”,却像毒蛇的齿痕,深深烙进了他的意识深处,带来持续不断的隐痛和恐慌。
他逃回了家,逃回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父亲的痛哼、母亲沉默的背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把自己锁进狭小的房间,像受惊的鼹鼠钻进最深的洞穴。
唯一能容纳他混乱思绪的,是那本藏在抽屉最底层的旧日记本。
翻开它,那些曾经只属于他自己的、怯懦的独白旁边,开始出现另一种笔迹。
那笔迹飞扬跋扈,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锐利,与他自己工整甚至有些畏缩的字迹形成刺眼的对比。
像两个灵魂在纸页上对峙。
林江(字迹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控制我?!
在那么多人面前…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他们都在看我!
他们会怎么想?我像个疯子一样!你让我暴露了!
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
林俊豪(字迹狂放,墨迹深重): 暴露?林江,看看你自己!除了恐惧和沉默,你他妈还会什么?!
你连对楼下那个总对你傻笑的便利店收银员说声“谢谢”,都像要你的命!缩在壳里很舒服?嗯?!
字迹更加用力,带着强烈的嘲讽。
我替你挨打,替你承受那些拳头和羞辱,现在,还得替你“活”下去?天大的笑话!*
那个王浩,心思简单得像张白纸,对你有天然的善意。
篮球场上他眼里的光你看不见?你只需要像那天一样,接住他抛过来的话茬,哪怕只是扯一下嘴角,点个头!很难吗?!
哦,对你来说确实比登天还难。
但林江,你想清楚,是想永远当个教室里飘荡的透明人,还是想哪天被当成怪物送进精神病院?嗯?
林江盯着那字字诛心的文字,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愤怒、羞耻,还有一种被无情戳破真相的狼狈感,让他浑身发冷。他咬着牙,继续写。
林江:我不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害怕说错话,害怕他们的眼神…
林俊豪(字迹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流畅): 天哪!需要我从原始社会开始教你吗?听着,小哑巴,社交不是造火箭!
“早上好” —— 就回“早上好”!
“作业写完了吗?” —— “差不多了” 或者 “还没,你呢?” 把问题抛回去!
“吃了吗?” —— “吃了” 或者 “还没,你呢?”
看见没?!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你发表演说!只需要你像个活人一样发出声音!模仿,懂吗?像猴子学人走路一样,先动起来!
日记本成了林俊豪的“社交速成班”。
它甚至模拟出各种日常对话场景,强迫林江在脑子里演练那些他从未敢出口的、最简单的回应。
林江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却又在那些粗暴的指令下,隐约看到一条他从未想过能走的路。
恐惧依旧巨大,但林俊豪的存在,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冰冷利刃,又像…某种扭曲的导航。
就在林江被日记本里的“教程”折磨得心力交瘁时,语文课上的通知像一颗冰弹,直接将他打入更深的寒窟。
“下周开始,我们进行一个小组合作的心理剧创作与表演作业,”
语文老师的声音温和,听在林江耳中却如同惊雷,“主题是‘家庭’。
要求大家深入探讨家庭关系、成员间的互动模式,挖掘其中的情感与冲突。
自由分组,每组4-5人,剧本、表演、反思报告都要完成。”
“家庭”。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江竭力封死的记忆闸门。
父亲裹着石膏的腿,母亲红肿沉默的眼睛,家里凝固如坟墓的空气……要他如何面对?
如何剖析?
还要和一群并不熟悉的同学一起?!
他瞬间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想立刻消失。
下课的喧嚣涌起,同学们开始兴奋地寻找组员。
林江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桌洞里。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嘿,林江!”是王浩。
他脸上带着篮球场事件后残留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主动,
“我们组还差一个人,你要不要来?小胖、李静,还有我。”
他指了指旁边两个正在收拾书包的同学。
林江的心猛地缩紧,本能地就要摇头拒绝。喉咙发干,那句“不用了”几乎要冲口而出。
【答应他。】
林俊豪的声音,冰冷、清晰,如同一条滑腻的蛇,骤然在他混乱的意识里低语。
【这是个机会。不是让你表演你的破事,蠢货。是让你观察别人,看看他们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更重要的是,】
林俊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残酷的玩味,【观察你自己。
看看你这个‘家’的产物,在别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答应他!】
那股冰冷的意志再次攫住了他。
林江感到自己的脖子极其僵硬地点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好…的。”
王浩似乎没料到这么顺利,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好了!那说定了!放学后我们找个地方碰个头,初步讨论下想法?”
林江只能再次点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放学后,学校附近的小奶茶店角落。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精味。
王浩、小胖(一个圆脸爱笑的男生)、李静(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有主见的女生),还有缩在角落、几乎要把自己嵌进沙发里的林江。
讨论开始了。
王浩兴致勃勃:“我觉得可以演一个压抑的少年,父母控制欲超强,然后他最后爆发了,反抗!特别有冲突感!”
小胖附和着点头。
李静则提出:“也可以温馨一点?比如一个误会最终和解?”
林江听着,只觉得那些词汇——“压抑”、“控制”、“反抗”、“和解”——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住翻涌的恐慌和那熟悉的、即将失控的预感。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里,外面的人声鼎沸都隔着水,模糊不清。
当王浩再次强调“压抑少年反抗”这个点,并看向他:“林江,你觉得呢?”时,那股眩晕感达到了顶峰。
林江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灵魂被猛地向后拽去,身体的控制权瞬间易主。
一直蜷缩在角落的身体,忽然挺直了。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变得异常锐利、专注,甚至闪烁着一种富有感染力的表达欲。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搭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个立意不错,”开口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人的节奏感,完全不是林江的细弱蚊蝇,“冲突是戏剧的核心。
但‘压抑少年直接反抗家庭’,太直白了,缺乏回味和深度。”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组员们,带着一种审视和引导的意味。
王浩、小胖、李静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个气质陡然巨变的“林江”身上。
“我们可以用象征手法,”林俊豪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戏剧感,
“比如……一个少年,被无形的规则、期望,或者说‘爱’的枷锁,锁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里。
外面的人——父母、亲人——透过玻璃看他,以为他安全、温暖、被保护得很好。
他们笑着,指指点点,甚至为罩子里的‘完美’而自豪。”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在凝视那个想象中的场景。
“但只有罩子里的人自己知道,空气在一点点耗尽。
他拍打着玻璃,无声地呐喊,却无人听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痛苦,每一次微笑都耗尽力气。
那个看似安全的玻璃罩,正是‘家’的规则本身,它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真实的空气和自由。
最终,他需要的不是砸碎玻璃的暴力反抗,而是外面的人,能否真正‘看见’罩子里的他,能否听见那无声的窒息。”
声音落下,小小的卡座里一片寂静。只有奶茶店的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
王浩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同桌。
小胖也忘了吸奶茶,呆呆地看着。
李静的眼神则从惊讶变成了由衷的赞叹。
“我…靠!”王浩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林江!你这想法…太绝了!太有深度了!玻璃罩子…窒息感…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痛苦…对对对!就是这样!
比直接打架高级太多了!太艺术了!”
他兴奋地转向其他两人,“就按林江说的来!怎么样?”
“同意!”小胖用力点头。
“非常棒,林江,这个象征太贴切了,而且很有表现空间!”
李静也由衷地说,看林江的眼神充满了新的审视和欣赏。
讨论的氛围瞬间被点燃,变得热烈起来。大家开始围绕“玻璃罩”的意象,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具体的场景、道具、台词。
王浩更是兴奋地拍着“林江”的肩膀:“天才啊你!平时真没看出来!深藏不露!”
就在王浩的手掌落在他肩上的瞬间,那股支撑着林江身体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林江的意识猛地被推回身体的前沿,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几乎让他瘫软下去。
肩膀上的触感变得滚烫而沉重,组员们投射过来的、充满热切和赞赏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熟悉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角落,想像鸵鸟一样埋起头,想逃离这聚焦的中心。
但这一次,他没有。
在巨大的虚脱和残余的恐慌之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悄然从心底深处涌起。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是因为成为焦点而只想消失的纯粹恐惧,而是混杂着一丝……奇异的、陌生的满足感?
一种被看见、被理解、甚至是被……需要的感觉?
王浩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李静在认真地记录,小胖在比划着罩子的形状。
林江坐在那里,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第一次,在成为焦点之后,没有立刻想要逃离。
那丝微弱的暖流,像一颗被强行塞进冻土里的种子,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在他冰封的世界里,裂开了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
图书馆角落弥漫着旧书页和尘埃的干燥气味。
王浩把一本厚重的《戏剧心理学导论》推到林江面前,
自己则叼着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喏,这章讲角色代入,感觉跟你上次演那个‘被困者’的状态……呃,有点像?”
他挠挠头,努力寻找合适的词,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带笑的眼角。
林江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眼神短暂聚焦在王浩脸上,
随即又迅速涣散开,投向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那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王浩习惯了这种“断电”般的沉默。
他毫不在意地从背包里摸出一小包薯片,哗啦一声撕开,自然地递过去。
“尝尝?烧烤味,贼香。”
见林江没反应,他干脆捏起一片,轻轻放在林江摊开的笔记本上,那片金黄的薯片在苍白的纸页上显得突兀又温暖。
林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在王浩以为他又要沉浸回自己的世界时,林江忽然抬起头,眼神像被瞬间擦亮的玻璃珠,闪烁着一种近乎狡黠的光彩。
他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甚至有点顽皮的弧度,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烧烤味?啧,热量炸弹啊王浩同学。
不过……谢了。
说到代入,‘被困者’的核心不是沉默,是那种……被玻璃罩子罩住,看得见外面却喊不出声的窒息感,懂吗?”
他甚至还模仿了一个拍打透明屏障的手势,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平日林江的流畅。
王浩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林江你行啊,一点就透!”
他感觉眼前的林江像换了个人,虽然只是一瞬,但这种灵动和幽默感让他觉得特别舒服。
他没深究这变化,只觉得林江可能只是“慢热”得比较极端。
林江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快得让王浩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他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仿佛灵魂出窍的状态,低头盯着笔记本,只是这次,他慢慢拿起那片薯片,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深夜,台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将林江伏案的侧影拉得细长扭曲。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字迹时而工整拘谨,时而潦草狂放。
林江(工整):王浩……他又给我零食了,还帮我挡掉了小组里陈锋的刁难。
他好像……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
他看我的眼神,没有探究,没有厌恶,只有那种……纯粹的,像太阳晒过的被子一样的暖。
可是,我害怕。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怕我搞砸,怕他突然发现……发现我里面是空的,是坏的,是一堆拼凑起来的碎片。
我怕这份暖,像肥皂泡一样,一碰就碎了。
林俊豪,我该怎么办?我配得上“朋友”这种东西吗?
林俊豪(潦草,笔力穿透纸背):朋友?哈!林江,你这辈子见过几个真心实意的东西?奢侈品,懂吗?
贵得要命,还容易碎。
不过……(字迹稍缓,透出一丝思索)这小子,目前看起来还行。
眼神干净,像没被污染过的水。
傻是傻了点,但傻得没恶意。
影子(字迹渐深,带着命令的口吻): 利用好他,林江。
听清楚,不是让你去骗他感情,是利用他当你的观察窗!
看看“正常”的世界是怎么运转的。
看看他怎么跟人说话,怎么笑,怎么自然地表达想法,怎么……
(字迹停顿,带着一种刻薄的审视)不那么像个一碰就碎、摆在古董店橱窗里落灰的瓷娃娃!
学啊,笨蛋!这是免费的社会实践课!
林俊豪(笔锋陡然凌厉,字迹如刀刻斧凿,墨水几乎要洇透纸张):但是!记住,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的命!
是压舱石,是最后那道保险栓!
在他面前,管好你的嘴!更要管好我!
别动不动就让我冒头搭话!
如果让他察觉到太多‘异常’,如果他觉得你是个怪胎,甚至——如果他无意中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字迹在这里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像凝固的血)后果,你知道的。
想想‘那些人’,想想那些‘治疗’。我们承受不起第二次了,林江。
记住,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温暖?那得在安全的前提下才有资格享受。
林江的手指死死抠着纸页边缘,指关节泛白。
那最后几行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因王浩的善意而升起的一丝暖意。
影子的警告清晰而冷酷,提醒着他:这份脆弱的连接,背后是万丈深渊。
王浩是光,是诱人的暖,但也可能成为点燃毁灭引信的火星。
他贪婪地汲取着王浩带来的“正常”气息,却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既舍不得丢开,又被烫得钻心地疼。
第二天的小组讨论,围绕剧本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争论不休。
陈锋咄咄逼人,坚持自己的改动方案。
林江低着头,手指在桌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嘴唇抿得发白。
林俊豪在脑海里咆哮着各种刻薄的吐槽,但他死死压着。
王浩皱着眉,正要开口反驳陈锋。
就在他组织语言的间隙,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仿佛刚学会走路的僵硬:
“我……我觉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江身上。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几乎要缩回去。王浩立刻投来鼓励的目光,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个“说啊”。
林江深吸一口气,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只盯着剧本上某一行字,声音依旧不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这里,如果‘被困者’直接爆发,转折太硬了……也许,
加一点……加一点他听到外面脚步声时,手指抠墙皮的细节?
那种……无声的绝望,可能……更……更有力量?”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耳根已经红透,迅速低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浩的眼睛瞬间亮了,
猛地一拍桌子:“对啊!林江说得太对了!无声的崩溃才最抓人!
陈锋,你那个大吼大叫太浮夸了!”
他毫不吝啬地给林江竖了个大拇指。
林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说出想法后的虚脱,一半是……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
不是因为王浩的夸奖,而是因为,他好像真的……迈出了一小步?
在林俊豪的“教学”和王浩的“示范”下,
他笨拙地、摇摇晃晃地,在这道通往“正常”世界的、随时可能断裂的脆弱桥梁上,踏出了第一步。
他悄悄抬眼,瞥见王浩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穿透阴霾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幽暗的角落,却又被林俊豪冰冷的警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知道,这条路,既充满诱惑,又遍布荆棘。
日记本的皮革封面冰冷,像一块墓碑。
林江的手指拂过母亲娟秀却字字泣血的笔迹——
“他(父亲)说江江是怪物…要送去‘治好’…可那是我的孩子啊…”
字迹在泪痕处晕开,绝望几乎要穿透纸背。
客厅传来父亲压抑的咆哮和母亲麻木的呜咽,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他蜷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世界在眼前扭曲、崩塌。
精神病院…电击…束缚衣…那些模糊却狰狞的想象画面攫住了他,比任何噩梦都可怕。
林俊豪(字迹狂乱,力透纸背,如同困兽的抓痕):
看看!看看你那懦弱的母亲和暴君的父亲!他们要把你关进笼子,像对待野兽一样“治疗”你!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空壳?!
林俊豪(笔锋更加凌厉,带着嗜血的亢奋): 别等了!把日记拍下来!发给所有人!亲戚、邻居、他的单位!
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好父亲”、“好丈夫”的真面目!或者…
(字迹停顿,透出冰冷的算计)…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生意”
证据找出来!威胁他!让他知道,把我们送进去,他也别想好过!要毁灭,就一起毁灭!
林俊豪的咆哮在他颅内震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诱惑着他走向同归于尽的悬崖。
林江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毁灭…是的,影子擅长这个。
可他真的想拉着所有人,包括自己仅存的一点意识,一起坠入地狱吗?他不想!他只想…只想逃离这片窒息的地狱!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王浩”。
那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个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
林江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接听键,手指冰凉。
“喂?林江?我是王浩。
那个…心理剧最后那个‘玻璃罩’道具,陈默老师说用磨砂亚克力行不行?
还是你觉得透明效果更好?”
王浩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明朗,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阳光,刺破了房间里的黑暗。
“……” 林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发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林江?你怎么了?”
王浩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
“你声音不对啊!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那关切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江强行维持的脆弱外壳。
林俊豪(急促、尖锐,如同警报在脑中炸响):
挂掉!林江!立刻!马上!现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他在试探!他会毁了一切!你也不想要别人知道你是精神病吧!
林俊豪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
林江的目光掠过门外——父亲铁青暴怒的脸,母亲空洞失焦的眼睛。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
挂掉电话,回到林俊豪的怀抱,选择那熟悉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安全”?还是……
他的目光落回手机屏幕上“王浩”的名字。
他想起了图书馆递过来的薯片,想起小组讨论时那个鼓励的大拇指,想起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干净的眼睛。
朋友…王浩说过他们是朋友。
朋友…是不是也是一种“资源”?
一种…不同于林俊豪那种孤绝对抗的、来自外部世界的锚点?一个可能把他拉出深渊的…支点?
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却让他在窒息中猛地吸了一口气。
“王浩…”
他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中心的死寂。
这平静是极度压抑后濒临崩溃的产物。
“我…没事。家里…有点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既要传递信息,又要避开影子的雷区和父亲可能的监听。
林俊豪(在意识里咆哮):闭嘴!你想害死我们吗?!
林江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他看着门外那个代表毁灭的家,看着意识里那个同样主张毁灭的林俊豪,最终,目光定格在手机屏幕上那微弱的光。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
“如果…如果我明天…没来学校…”
他几乎能听到林俊豪在意识里愤怒的嘶吼,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能帮我…跟陈默老师说一声吗?”
他停顿了一秒,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勇气,然后,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
“就说…我需要帮助。非常需要。"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向那个他渴望却又恐惧的“正常”世界,发出了求救信号。
不再是林俊豪的谋划,而是属于“林江”自己的微弱呼喊。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死寂。
林江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是不是太天真了?王浩会不会觉得他疯了?会不会…
“好!”
王浩的声音斩钉截铁地传来,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力量,
“林江,你别怕!我马上去找陈老师!你…你撑住!听到没有?撑住等我!”
那声音里没有探究,没有敷衍,只有纯粹的、急切的、想要拉他一把的真诚。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林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那暖流并非来自林俊豪的愤怒力量,而是来自一份简单的信任和承诺。
它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绳索,在深渊边缘勒住了他急速下坠的身体。
他没有回应王浩的“撑住”,只是轻轻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王浩”的名字渐渐暗了下去,但那句“我马上去找陈老师”的余温,
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留在了他冰冷的手心,也留在了他一片混沌的意识里。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门外依旧剑拔弩张的父母,看向意识中因他的“背叛”而愤怒嘶吼的林俊豪。
恐惧依旧存在,绝望的阴影并未散去。
但此刻,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中,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朋友带来的连接和信任,第一次在他与影子构建的、充满防御和毁灭的孤岛上,凿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
他意识到,这看似脆弱的力量,与林俊豪的暴力防御截然不同,它指向的不是毁灭,
而是生存的另一种可能——寻求外界的连接与帮助。
这力量在深渊边缘给了他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支撑点。
他握紧了残留着手机余温的手。
活下去的路,似乎不再只有林俊豪指引的那条布满荆棘与烈火的绝路。
尽管前路依然凶险莫测,但至少,他抓住了一根从“外面”抛进来的绳索。
他艰难地、尝试着,在林俊豪的咆哮声中,向那缕微弱的光靠拢了一点点。
更新时间:2025-06-11 01:3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