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头痛。
不是那种寻常的、针扎似的细密痛楚,而是如同被沉重的石磨反复碾压,又似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颅骨缝隙里狠狠凿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脑某处尖锐的钝痛,一阵强过一阵,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撕裂。
林晚照紧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触感冰凉滑腻的云锦被褥。一股陌生的、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洪流,正蛮横地冲撞着她固有的思维堤坝。那是另一个“林晚照”的一生——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短暂、憋屈、被所有人弃如敝履的一生。画面混乱而鲜明:一个温婉女子绝望的泪眼,冰冷刺骨的湖水,还有最后定格在视野里,那几张曾被她视若珍宝、此刻却写满厌憎与冷漠的年轻脸庞……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滚油,在她脑海里翻腾炸裂。属于现代图书管理员的冷静逻辑,与这具身体深藏的属于大胤朝昭华公主的骄傲与刻骨悲愤,激烈地绞缠、融合。每一次碰撞,都让她头痛欲裂,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丝质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就在这意识混沌、新旧灵魂剧烈交锋的当口,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女带着哭腔的惊惶呼喊,猛地撞碎了室内的死寂。
“殿下!公主殿下!不好了!出大事了!”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丫鬟青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发髻都有些散乱。
林晚照强撑着从剧痛中抽离一丝清明,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青黛那张写满恐惧和泪痕的脸,却清晰地映入眼帘。
“慌什么…” 林晚照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宿醉般的虚弱,却奇异地透出一股沉冷的威压,那是属于“昭华公主”的底色,此刻正被新生的灵魂本能地调用。她试图撑起身体,后脑的钝痛立刻尖锐地抗议,让她眼前又是一黑。
青黛扑到床前,双手颤抖着想去扶又不敢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殿下!您…您头还疼得厉害吗?可…可听竹轩那边,顾公子他…他疯了!真的疯了!”
“顾…景昀?”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溢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彻骨的重量。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清俊却写满厌弃的脸,以及原主记忆中那无休止的付出与最终的背叛。新融合的灵魂深处,一股尖锐的嘲讽和了然的寒意升腾而起。哦,是他。那个被原主从泥泞里捡回来,精心教养,最终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将她推入深渊的……白眼狼之一。
“是…是他!”青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强烈的后怕,“他…他把自己关在听竹轩里,不吃不喝整整三日了!奴婢们送去的饭菜全被砸了出来!刚才…刚才他突然发狂,冲出来就要硬闯院门!周管事带着几个健仆去拦,他…他竟然动起手来!砸东西,见什么砸什么!还…还口口声声污蔑您囚禁他!说…说这恩情他不认了!简直忘恩负义!猪油蒙了心!”青黛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殿下,您快去看看吧!那里…那里简直像遭了兵灾!”
林晚照闭了闭眼。后脑的疼痛依旧顽固,但一股更汹涌、更沉冷的力量,正从融合的记忆废墟深处,从那属于现代灵魂的绝对清醒中,磅礴涌出。愤怒?不。是对既定命运轨迹的彻底厌弃,是对眼前这出荒唐闹剧的冰冷审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寒的气息似乎压下了颅内的风暴。再睁眼时,那双曾经或许盛满柔情、或许被哀伤笼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悸。
“更衣。” 两个字,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青黛被她眼中骤然迸射出的陌生威仪慑得一怔,连哭都忘了,慌忙爬起来,手脚麻利地伺候她穿上外袍。林晚照拒绝了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将浓密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非但不显凌乱,反衬得她苍白的面容透出一种近乎锋利的清冷。
她扶着青黛的手站起身,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脑的疼痛,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寒刃。
2.听竹轩。
昔日清雅幽静的院落,此刻已沦为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狼藉气息。名贵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尖锐的棱角在透过残破窗棂的阳光下闪着狰狞的光。紫檀木打造的桌椅缺胳膊断腿,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断裂处露出新鲜的木茬。织金的软帐被粗暴地撕扯下来,萎顿在尘埃里,上面印着几个清晰的泥脚印。空气中混杂着上等瓷器破碎后的粉尘味,以及被破坏的熏香炉倾倒后散出的怪异甜味。
院子中央,几个健壮的仆役正死死扭住一个挣扎不休的青年。青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本应是玉树临风的姿态,此刻却狼狈不堪。袍子被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灰尘和污迹,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是病态的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和偏执。正是顾景昀。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顾仆役的钳制,仍在拼力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放开!你们这些走狗!林晚照!让她出来!放我走!我顾景昀不欠她的!这囚笼似的恩情,我受够了!我不认!让她滚出来见我!”
那嘶吼里,充满了被囚禁的屈辱、被施舍的愤怒,以及一种……林晚照看得分明,一种来自“未来”的、洞悉某种“真相”后的决绝厌弃。呵,重生者。她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带着前世被“辜负”、被“束缚”的记忆回来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去奔赴新的前程?真是……好大的委屈,好大的志气!
就在这时,一道沉冷的女声,不高,却像凛冬的冰凌,清晰地穿透了院中的喧嚣和顾景昀的嘶吼,落在每个人耳中:
“吵嚷什么?”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在瞬间戛然而止。扭打、斥骂、哭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仆役们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惶恐地低下头。被按住的顾景昀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狂怒和厌憎的眼睛,像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声音的来源——月洞门处。
林晚照就站在那里。
一身素色宫装,长发仅用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雪。阳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怒,也无哀伤,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平静地扫过院中的一片狼藉,最终,落在了顾景昀那张因激动和憎恨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顾景昀预想中的伤心欲绝,没有被他“揭穿伪善”后的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怒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他拼尽全力砸碎的,他歇斯底里反抗的,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拙劣可笑的猴戏。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在顾景昀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酝酿了一肚子控诉“前世”不公、痛斥她虚伪阴险的激烈言辞,竟被这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胸口发闷,脸上的疯狂和决绝,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茫然。她…她怎么会是这种反应?这不对!
林晚照的目光并未在他脸上停留太久。她缓缓抬步,踏入了这片废墟。绣鞋踩在细碎的瓷片上,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走得很慢,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目光仔细地掠过那些被摧毁的物件,像是在清点一份早已拟好的清单。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那张倒伏在地、一条桌腿被生生踹断的紫檀木书案上。案面一道深深的裂痕贯穿了原本温润的木质纹理。接着,转向墙角。那里,一方砚台碎得尤为惨烈。墨黑色的、温润如玉的砚身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块残骸上,还隐约可见极其罕见的天然松烟状纹路——那是松烟墨玉,万金难求的珍品,更是御赐之物。旁边,一只天青色、釉面流淌着瑰丽紫红斑块的梅瓶,颈口以上完全消失,瓶身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钧窑独有的窑变光华在碎片上黯淡流转。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离顾景昀不远的地面上。那里,散落着几块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边缘锐利的碎瓷片。显然,有人曾被波及受伤。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青黛,看着自家公主殿下苍白的脸和那处被碎发半掩着的后脑——那里,一缕刺目的鲜红正悄然渗出,蜿蜒而下,浸湿了领口一点素色的衣料——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您的头!您还在流血!就是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发狂打砸,周管事他们拦他,碎瓷片乱飞才伤了您!他…他简直是个疯子!白眼狼!”
后脑的钝痛随着青黛的惊呼似乎又鲜明了几分,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发丝缓缓流下,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林晚照抬手,指尖在后脑处轻轻一抹,低头看着指腹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她缓缓抬起手,将染血的指尖展现在顾景昀眼前。那动作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展示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证物。
“顾公子,” 林晚照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玉石相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院落里,“绝食三日,打砸器物,伤及主家……”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几处触目惊心的“杰作”,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好大的威风。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
顾景昀被她这平静到诡异的态度和那抹刺眼的血色刺激得心头狂跳,一股邪火猛地又窜了上来,瞬间压过了那片刻的茫然。他用力挣开仆役松懈了些的钳制,挺直脊背,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涌起病态的红晕,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重生者特有的、仿佛看透一切伪装的优越感,厉声反驳:
“威风?林晚照!收起你这副假惺惺的嘴脸!什么主家?什么恩情?你心里清楚!你不过是把我当成你豢养的金丝雀,一件满足你虚荣心的摆设!这高墙深院,锦衣玉食,于我何异于囚笼枷锁?前世…不,是这荒唐的‘今生’!我顾景昀受够了!这虚假的恩情,我、不、认!放我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死死盯着林晚照,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被戳穿伪装的慌乱或痛苦。
然而,他失望了。
林晚照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听着他那番自以为是的控诉和“前世今生”的暗示,不仅没有丝毫动容,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于胸的讥诮。那眼神,让顾景昀心头莫名一寒。
“不认?”林晚照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她甚至向前走了一小步,绣鞋踩在一块较大的松烟墨玉碎片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方碎裂的砚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让院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啊。你要走,本宫不拦你。” 这话一出,顾景昀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解脱的光芒,连带着按着他的仆役都愕然松了手。
但林晚照的下一句话,立刻将这光芒冻结、粉碎:
“不过,走之前,先把账算清楚。”
顾景昀脸上的狂喜僵住,化作一丝错愕和警惕:“账?什么账?我顾景昀清清白白,何时欠过你……”
“顾公子饱读诗书,想必也懂些器物之道?” 林晚照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她微微侧身,指向地上那堆墨玉碎片,“这方松烟墨玉砚,色泽如墨,纹理天成若松烟缭绕,触手生温,呵气凝露。乃先帝御赐于我母后之物,母后临终前又传于我。市价几何?八千两白银,只少不多。”
“八千两?!”顾景昀瞳孔猛地一缩,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林晚照恍若未闻,手指轻移,指向那堆天青色的钧窑碎片:“那只钧窑天青紫斑梅瓶,窑变天成,紫若晚霞,青如碧空,百年窑火方得一器,为本宫私库珍藏。九千两。”
顾景昀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晚照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断裂的紫檀书案上,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这张紫檀螭龙纹大案,整木掏挖,百年成材,工部巧匠历时三载方成,形制、尺寸与御书房所用御案同出一源。一万三千两。”
她报完三样,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呆若木鸡的顾景昀,那双沉静的眸子深不见底,清晰地映出他脸上血色尽褪的惊恐。
“松烟墨玉砚,八千两。钧窑梅瓶,九千两。紫檀螭龙案,一万三千两。” 林晚照一字一顿,清晰地复述,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顾景昀的心口,“其余被你打碎的青瓷、撕裂的帐幔、损坏的桌椅、惊扰仆役的汤药费、误工费……本宫仁慈,给你抹个零头。”
她微微停顿,迎着顾景昀那双骤然收缩、充满难以置信和巨大恐慌的眼睛,红唇轻启,吐出了那个足以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数字:
“总计,三万两白银。”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顾景昀脑中炸开!三万两?!他整个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狂怒、决绝、自以为是的控诉……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串冰冷庞大的数字面前,被摧枯拉朽般碾得粉碎!脸上那副为了自由不惜一切的“决绝”面具,寸寸龟裂,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铁青。
“你……你休想讹诈我!”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和最后的虚张声势,手指颤抖地指着林晚照,眼神怨毒,“林晚照!你好毒的心肠!为了留下我,竟如此构陷!三万两?你怎么不去抢!”
“讹诈?构陷?”林晚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加深了些许,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带着无尽寒意的笑容。她上前一步,逼近顾景昀。尽管她身形清瘦,此刻却带着一种山岳倾压般的无形威势,逼得顾景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顾景昀惊慌失措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重生的秘密都剜出来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顾景昀的耳膜:
“顾景昀,你是不是以为,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看透了一切,就高人一等,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摔盆砸碗,然后像个无辜的受害者一样,拍拍屁股,赶着去抱楚云袖的大腿?”
“楚云袖”三个字从林晚照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
顾景昀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愤怒和血色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如鬼。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她…她怎么会知道?知道前世?知道楚云袖?这不可能!这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重生归来、急于摆脱她奔向新生的全部底气!此刻却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戳破!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晚照将他这副魂飞魄散的惊恐模样尽收眼底,唇角的讥诮更深。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极其荒谬的事物,慢悠悠地抛出了那最后一击,那足以击溃顾景昀所有心理防线和价值观的致命一问:
“怎么?觉得不值?还是觉得委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冷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听竹轩废墟之上:
“难道楚云袖的大腿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值得你顾大公子砸了我三万两白银的御赐珍藏,也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上一抱?!”
镶金?嵌玉?
这粗俗到极致的比喻,像一记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耳光,狠狠抽在顾景昀的脸上!将他心中那份因重生而滋生的、对楚云袖朦胧而神圣的向往和寄托,连同他那点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觉醒”的尊严,瞬间抽打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脸上不再是简单的愤怒或惊恐,而是一种信仰崩塌、认知粉碎后的极度茫然和震骇。他引以为傲的“重生先知”,他视为救赎和光明的“楚云袖”,在林晚照这双冰冷洞彻的眼眸和这赤裸裸的“三万两”面前,显得如此廉价、如此可笑!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憋闷和滔天的恨意。他想嘶吼,想反驳,想扑上去撕碎林晚照那张平静到可恨的脸!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绝望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寒意。
三万两白银!御赐之物!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
这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先前那股为了“自由”而燃烧的孤勇和决绝,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碾得连渣滓都不剩,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绝望和灭顶的恐惧。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离开?背负三万两的巨债?留下?在这看透了他一切、将他尊严踩在脚下的女人眼皮底下苟活?
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终于冲破了皮肤的束缚,从他惨白的额角、鬓边疯狂地渗出、滚落,浸湿了散乱的发丝和破烂的衣领。他僵立在这片由他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中央,站在林晚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目光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走投无路的笑话。
空气死寂。只有风卷起地上的碎屑,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嘲讽。
3.顾景昀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泼上冰水的泥胎,从指尖到发梢都透着死气沉沉的僵硬。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决堤的溪流,顺着他惨白的脸颊、脖颈疯狂流淌,浸透月白锦袍的前襟,留下深色的、难堪的痕迹。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挤不出半个完整的音节。那双不久前还燃烧着狂怒和自以为是的洞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慌。
三万两。 御赐。 她知道楚云袖。 她知道前世。
每一个认知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的绝望。他引以为傲的底牌,他孤注一掷的“觉醒”,在林晚照那双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睛注视下,变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镶金嵌玉的大腿……这粗俗到极致的比喻,将他心中那份隐秘而神圣的寄托彻底撕碎,踩进了泥里。
“看来顾公子是拿不出这笔钱了。”林晚照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漠,没有丝毫意外。她甚至不再看顾景昀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目光转向旁边同样被这惊天数字和公主殿下骤然转变的气势震得目瞪口呆的周管事。
“周管事。”
“老…老奴在!”周管事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传本宫令。”林晚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狼藉的院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日起,革去顾景昀一切用度。他不再是府上的贵客,而是欠下巨债的罪人。听竹轩封存,留作罪证。顾景昀本人,押入西跨院最南角的柴房,
严加看管。一日不还清这三万两,一日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她顿了顿,冰冷的视线终于又扫了一眼顾景昀,“若再有无端滋事,妄图逃离……按大胤律,恶意损毁御赐之物,该当何罪,想必顾公子饱读诗书,应该清楚?”
恶意损毁御赐之物!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如同七道催命符,狠狠砸在顾景昀摇摇欲坠的心房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噗通”一声,竟是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瓷的地面上。膝盖被尖锐的碎片刺破,瞬间渗出殷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那里,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筛糠般的颤抖。完了。彻底完了。自由?前程?楚云袖?在“御赐”、“大胤律”和那冰冷的三万两面前,全都化作了泡影。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那点残存的、属于重生者的优越感,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是!殿下!老奴遵命!定当严加看管,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周管事心头一凛,连忙应下,看向顾景昀的眼神再无半分昔日的恭敬,只剩下冰冷的执行命令的漠然。他挥了挥手,几个健仆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的顾景昀架了起来,拖死狗般拖离了这片由他自己一手造就的废墟。顾景昀毫无反抗,任由摆布,只有那失焦的瞳孔和无法停止的颤抖,昭示着他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
林晚照站在原地,看着那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后脑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方才的混乱。她抬手,指尖再次轻轻触碰那濡湿的伤口,粘腻的血迹已经有些凝固。
“殿下!”青黛立刻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手臂,“您流了好多血!快,快回含章殿!奴婢这就去传太医!”她看着林晚照苍白的脸,心疼得不行,同时对顾景昀的恨意更是达到了顶点。
“无妨。”林晚照摆了摆手,阻止了她的慌乱。目光再次扫过满目疮痍的听竹轩,碎裂的墨玉,残缺的梅瓶,断裂的紫檀……每一处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疯狂。她缓缓走到那张倒伏的紫檀螭龙纹大案旁,弯腰,用染血的指尖,从狼藉的碎片和倾倒的书籍中,拈起了一本被踩踏得边缘破损的账册。
那是听竹轩器物造册的副本。她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清晰地记录着每一件物品的来历、价值、入库时间。她的目光落在其中几行: “松烟墨玉砚,御赐,永昌十二年冬,估值八千两。” “钧窑天青紫斑梅瓶,私库甲字叁号,前朝遗珍,估值九千两。” “紫檀螭龙纹大案,工部特制,永昌十五年贡,整木掏挖,螭龙九条,估值一万三千两。”
指尖划过冰冷的数字,最终停留在“总计”一栏。林晚照合上册子,将其递给一旁垂手侍立的青黛,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收好。连同这院子里的‘罪证’,一并封存。这三万两,是顾景昀欠本宫的,一笔一笔,都给他记在账上,刻在脑子里。”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笃定。
“是,殿下。”青黛连忙双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林晚照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废墟,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飞舞的尘埃中投下道道光柱,照在那些昂贵的碎片上,反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光。她不再停留,转身,扶着青黛的手,一步步走出听竹轩的月洞门。素色的宫装裙摆拂过沾着泥土和血渍的门槛,没有一丝留恋。
阳光洒满宫道,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后脑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身体也带着失血后的虚乏,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清晰。属于“林晚照”的过去,那憋屈的、被辜负的命运,连同听竹轩的废墟一起,被她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青黛抱着账册,小步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公主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背影,心头的惊惧和后怕慢慢被一种陌生的、近乎敬畏的情绪取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公主殿下。冰冷,锐利,像一把终于出鞘、饮了血的绝世名剑。
4.回到含章殿,太医早已候着。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林晚照都异常沉默,闭着眼,任由太医动作,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伤口处理时的痛楚。
太医退下后,殿内只剩下她和青黛。熏炉里换了安神的百合香,袅袅青烟升起。
“殿下……”青黛看着林晚照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苍白侧脸,犹豫着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您……您怎么知道顾公子他……”她实在无法理解,公主殿下怎么会突然知道顾景昀那些离奇的“前世”和“楚云袖”。
林晚照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不再有听竹轩时的冰寒刺骨,却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了然。她并没有直接回答青黛的问题,只是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
“青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觉得,一个人摔了一跤,撞破了头,醒来后,会不会……忽然看清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东西?”
青黛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撞…撞破头?这……奴婢愚钝,殿下是说……”
林晚照轻轻牵了牵嘴角,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释然:“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债,拖得太久,是该好好清算清算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青黛怀里的那本账册上,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顾景昀,只是第一个。”
青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怀中的账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心头一凛。第一个?难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启禀殿下,质子萧烬求见。”
萧烬? 青黛心头一跳。这个名字她记得。北狄送来的质子,性子阴郁孤僻,在宫里几乎是个透明人。只有公主殿下,念其年幼孤苦,时常派人送些衣物吃食过去,虽未如顾景昀那般亲厚,但也算一份恩情。他来做什么?
林晚照眼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疏离与平静:“宣。”
殿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削、穿着半旧靛蓝锦袍的少年低着头走了进来。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带着异域特有的深邃轮廓,却因长期的沉默和压抑显得有些阴郁。他走到殿中,依礼下拜,动作有些僵硬:“萧烬,拜见昭华公主殿下。”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起来吧。”林晚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何事?”
萧烬站起身,却没有抬头,目光垂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沉默了几息,才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素色布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殿下……”他开口,声音艰涩,“这是……您之前派人送与我的那块暖玉玉佩,还有……您赏赐的几件金饰。”他将布包双手奉上,手臂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萧烬……愧不敢受。特来……奉还。”
奉还?
青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暖玉玉佩?那是去年冬天公主殿下见萧烬畏寒,手指都生了冻疮,特意从自己库房里寻了一块上好的暖玉,命人雕琢成玉佩赐给他的。金饰也是看他衣着单薄,私下补贴的。他……他这是做什么?也要学那顾景昀“不认恩情”了?一股无名火瞬间窜上青黛的心头。
林晚照的目光落在那个素色布包上,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比面对顾景昀时还要平静。她没有去接,只是淡淡地问:“为何?”
萧烬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沉默的时间更长,殿内只听得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青黛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萧烬抬起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那种阴郁怯懦、沉默寡言的模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扭曲的、淬了毒般的怨毒和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赤裸,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向软榻上神色平静的林晚照!与他少年稚嫩的面容形成了极其诡异恐怖的对比。
“为何?”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疯狂,“林晚照!你问我为何?!收起你那副假慈悲的嘴脸!你以为我不知道?!前世……不,就在‘不久’之后!就是你!是你为了你那个好弟弟的江山稳固,为了讨好北狄新主,亲手将我推出去!作为弃子!作为换取边境两年太平的贡品!任由我被那些蛮人折磨致死!我的血,我的命,就是你林家姐弟稳固江山的踏脚石!”
他吼得声嘶力竭,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撕碎生吞。
“现在!你假惺惺地给我玉佩?给我金饰?施舍你那点廉价的怜悯?林晚照!我萧烬就算冻死饿死,也绝不受你这沾着我前世鲜血的‘恩惠’!这债,我记下了!总有一天……”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怨毒。
然而,他的狠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嗤笑声打断了。
是林晚照。
她甚至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看着状若疯魔的萧烬,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又一个撞坏脑子的?”
萧烬那满含怨毒的控诉戛然而止,脸上扭曲的恨意瞬间凝固,化作了错愕和茫然。撞坏脑子?她……她什么意思?
林晚照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布包上,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堆垃圾。
“还债?就凭这点东西?”她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萧烬,你是不是也以为,带着点‘前世’的记忆回来,恨天恨地,摔点东西,就能显得你特别有骨气?特别与众不同?”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力量,“你前世死得惨,那是你蠢,是你弱!被人当了弃子,只能说明你毫无价值!”
“至于恩情?”林晚照直起身,姿态慵懒地靠回软榻,眼神却锐利如刀锋,“本宫赏你的,是玉佩,是金饰,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若有骨气,真想划清界限,就该想想清楚,本宫这些年,明里暗里,为了让你这个敌国质子能在宫里安稳活下去,打点了多少关节?堵了多少人的嘴?填了多少人的胃口?”
她每说一句,萧烬的脸色就白一分,眼中的怨毒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取代。
“那些无形的‘恩’,你想怎么还?”林晚照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是用你这条重活一次、依旧不值钱的命?还是……”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萧烬惨白的脸,“用你北狄王庭里,那个被你父王丢出来当质子时就已放弃、如今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的生母,最后一点可怜的遗物来抵?”
“生母遗物”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萧烬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脸上血色尽褪,比刚才的顾景昀还要惨白如鬼!他死死盯着林晚照,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反驳,想否认,想扑上去,可身体却筛糠般抖得厉害,连退数步,手中的布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暖玉和金饰滚落出来,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看向林晚照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怎么会知道?知道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连死都放不下的执念?知道他贴身珍藏的、母亲唯一的遗物?!
巨大的恐惧和秘密被彻底揭穿的羞耻,瞬间淹没了那滔天的恨意。他引以为傲的“前世血仇”,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这轻飘飘的“生母遗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林晚照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厌倦。她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滚。带着你那点可怜又可笑的‘仇恨’,滚回你的质子府。想清楚,再来跟本宫谈‘还债’。”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或者,你可以学学顾景昀,砸点更值钱的东西,凑够三万两,本宫或许会考虑放你‘自由’?”
“三万两”和“顾景昀”的名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萧烬。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不敢再看林晚照一眼,甚至不敢去捡地上的东西,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连滚爬爬、失魂落魄地冲出了含章殿。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百合香依旧袅袅。
青黛早已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抱着账册的手心全是冷汗。看着地上散落的玉佩金饰,又看看自家公主殿下那张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侧脸,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林晚照的目光落在窗外。夕阳的金辉正缓缓褪去,天边染上一抹深沉的蓝紫色。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额角包扎的白纱边缘,那里还残留着药膏的微凉气息。
“青黛。”
“奴婢在!”青黛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林晚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连同顾景昀那份账,一起入册。”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暮色,眼神悠远而冰冷,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些尚未登场的身影。
“债,总要一笔一笔地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一个,都跑不了。”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恢弘的宫城。含章殿内烛火通明,将林晚照清瘦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柄沉默伫立的剑。青黛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散落的暖玉和金饰,又紧紧抱住了怀里那本记录着三万两债务的账册。她看着烛光下公主沉静的侧影,只觉得那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锋利。
5.翌日清晨,天色微熹。
西跨院最南角那间低矮潮湿的柴房里,顾景昀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一夜未眠。昂贵的月白锦袍沾满污秽和草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残留着昨夜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三万两白银……御赐之物……柴房外看守仆役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这一切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勒住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囚徒,一个身负巨债、尊严扫地的笑话。逃离的念头早已被冰冷的现实碾碎,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与此同时,靠近冷宫、更为偏僻的质子府内。萧烬枯坐在冰冷的硬榻上,窗外透进的微光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他双手死死攥着一块用最粗糙的麻布包裹着的、小小的硬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林晚照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眼睛,和她最后那句关于“生母遗物”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灭顶的羞耻。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燃烧,却再也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缩回壳里的毒蝎,只剩下惊疑不定和深入骨髓的忌惮。
含章殿。
林晚照已起身。后脑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经过一夜安神的休息,脸色比昨日好了些许。她拒绝了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素净的常服,长发依旧用那根简单的玉簪绾住,几缕碎发垂落,衬得侧脸线条清冷而锐利。
青黛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梳洗,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神色,想到昨夜萧烬那怨毒的眼神和狼狈逃窜的模样,再想到柴房里那位欠下巨债的顾公子,心头依旧惴惴不安。
“殿下,”青黛一边为她整理衣袖,一边忍不住低声问,“那萧质子……还有顾公子……他们……”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忧虑。这两个,一个明显恨意滔天,一个身负巨债,都像是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不必理会。”林晚照的声音平淡无波,拿起一块温热的湿帕,仔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优雅而专注,“跳梁小丑罢了。欠下的债,记在账上便是。”她抬眸,目光透过敞开的殿门,望向远处巍峨宫阙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的轮廓,眼神沉静而深邃,“这宫里宫外,该还债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青黛心头一凛,不敢再问。
用过早膳,林晚照并未如往常般去书房看书或处理公主府内务,而是起身,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下,您这是要去……”青黛连忙跟上。
“去给母后请安。”林晚照脚步未停,声音听不出情绪。
青黛一愣。先皇后早逝,公主殿下平日里去凤仪宫(先皇后寝宫,如今空置,只留人日常洒扫)的次数并不多,尤其在这清晨……她不敢多言,只能抱着那个不离身的账册,紧紧跟上。
清晨的宫道空旷而寂静,只有主仆二人轻微的脚步声回荡。石砖缝隙里探出点点青苔,沾染着晨露。林晚照走得不快,步履沉稳。阳光穿过高大的宫墙,在她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她微微仰起脸,感受着晨风拂过面颊的微凉,后脑的伤口在清凉的风中似乎也缓解了些许疼痛。
青黛跟在后面,看着公主殿下沐浴在晨光中的侧影。那身影依旧清瘦,甚至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单薄,但不知为何,青黛却觉得,那脊梁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直,像一株经历过狂风骤雨、洗尽铅华后,反而更显坚韧的青竹。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通往凤仪宫的岔路口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突然从另一条宫道传来,伴随着铁甲摩擦特有的铿锵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凛冽风尘和淡淡的血腥气,如同出鞘的利刃,骤然出现在前方的路口。来人一身玄色重甲,甲叶上犹带寒霜与未干的暗红痕迹,头盔夹在臂弯,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英挺却写满疲惫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和一种沉郁到化不开的阴鸷。
镇国公府世子,大胤朝最年轻的骠骑将军,曾受昭华公主大恩,却在最后关头背弃她的……谢珩。
他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连夜兼程赶回京城复命,连甲胄都未来得及卸下。此刻骤然在宫道上遇见林晚照,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微顿。
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几步开外的林晚照。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苍白的脸色,最终,定格在她额角那处被碎发半掩、却依旧刺目的白色包扎上。
一丝极其细微的、复杂的情绪,快如闪电般掠过谢珩深潭般的眼底。是惊诧?是疑虑?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林晚照的目光,却只是极其平静地、极其短暂地在他染血的玄甲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 没有对他身上血污和疲惫的关切。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平静得像是在看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仿佛眼前这个名震边关、手握重兵的年轻将军,与这宫道两旁沉默的石狮,并无任何区别。
然后,在谢珩那探究的、带着沉郁审视的目光注视下,林晚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微微偏转了方向,选择了另一条通往凤仪宫的、更远一些的小径。
素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宫砖,留下一个清冷而决绝的背影,以及一句随风飘散、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钻进谢珩耳中的低语:
“啧,又一个。”
阳光彻底跃出宫墙,将整条宫道照得一片金黄。林晚照的身影沐浴在晨光里,一步步走向前方那座象征着过往尊荣与如今空寂的凤仪宫,步伐坚定,背影挺直如松。
青黛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小跑着跟上。在经过岔路口时,她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如同铁塔般伫立在晨光中、玄甲染血的年轻将军。
谢珩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阳光落在他冰冷的玄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照消失在宫道转角处的背影,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碎裂,最终沉淀为一片比玄甲更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
风吹过宫道,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沾满尘土和暗红痕迹的战靴旁,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声的嘲弄。
而走远的林晚照,指尖轻轻拂过怀中账册坚硬的封面,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晨曦的光芒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照亮了她唇角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带着无尽力量的弧度。
账,总要一笔一笔地算。 一个,都跑不了。
更新时间:2025-06-11 01:3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