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们,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瘦削的脸上。办公桌上的调职通知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程老师,您再考虑考虑。"校长张立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市重点中学的职位,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程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斑驳的油漆。他知道校长说的没错,那所学校的薪资是这里的三倍,教师公寓宽敞明亮,还有各种补贴和晋升机会。但他更清楚,那里不需要他这样的老师——一个坚持带学生去野外写生、在课堂上讨论哲学、反对题海战术的"异类"。
"谢谢校长好意,我还是想留在这里。"程远转过身,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坚定。
张立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了擦镜片,这是他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程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清高?"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教育不是乌托邦,我们要的是升学率,是实实在在的成绩!"
办公室外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声,程远的目光越过校长,落在墙上那张班级合影上。照片里,每个孩子都笑得灿烂,包括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李小萌——她父亲酗酒,母亲离家出走,是程远发现了她在作文中流露出的文学天赋。
"校长,教育不只是分数。"程远说,"有些东西比升学率更重要。"
张立民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更重要?什么更重要?你以为就你有理想?我告诉你,在这个现实社会里,理想不能当饭吃!"
程远没有反驳。他安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很深的树,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动摇。这种沉默比任何争辩都让张立民恼火。
"下周一之前给我答复,否则你就去后勤处报到吧。"校长丢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程远一个人。他慢慢走回座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林悦写给他的分手信,字迹娟秀却决绝:"程远,我不能再等你了。三十岁的人了,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他把信放回去,轻轻合上抽屉。窗外,夕阳将整个操场染成金色,几个住校的学生还在篮球架下追逐打闹。程远突然想起自己大学时代立下的誓言:要做一名不一样的老师,真正改变一些孩子的命运。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儿子,听说市里有好工作?你爸的老同学可以帮忙......"
程远没有回复。他收拾好教案,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向教室。放学后的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在等他——都是家境困难但渴望学习的孩子,程远每周免费为他们补习。
"程老师!"李小萌第一个看到他,眼睛亮了起来。这个平时几乎不说话的姑娘,只有在讨论文学时才会滔滔不绝。
程远微笑着走进教室,把校长的威胁、母亲的期待、林悦的离去都暂时抛在脑后。这一刻,他只属于这些需要他的孩子们。
补习结束时已是群星闪耀。程远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
"是程远老师吗?我是市教育局的王处长。"电话那头的声音圆滑世故,"听说您在教学上很有创新精神,我们正在筹备一个教育改革项目,想邀请您参与......"
程远停下脚步,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这种"邀请"意味着什么——妥协、让步,用理想换取现实利益。就像林悦说的,三十岁了,该"成熟"了。
"谢谢您的赏识,但我可能不适合。"程远听见自己说,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老师,您再考虑考虑。这个项目经费充足,参与者都有机会评职称、出国交流......"
"不必了。"程远挂断电话,继续向前走。夜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丝凉意。他想起大学哲学课上教授说过的话:"纯粹的人最可怕,因为他们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威胁。"
出租屋狭小简陋,但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贴着学生的感谢卡和照片。程远煮了一碗面条,坐在书桌前批改作文。李小萌这次写的是一篇关于"家"的短文,字里行间流露出惊人的才华和对温暖的渴望。
程远红着眼圈写下一大段评语。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有大房子、高薪水、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此刻,他正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这或许就是最大的成功。
第二天清晨,程远比平时更早到校。他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了半小时,才等到睡眼惺忪的张立民。
"校长,我考虑好了。"程远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我的辞职信。"
张立民愣住了,他没想到程远会选择离开而不是妥协。"你疯了吗?没有学校会要你这样的老师!"
"也许吧。"程远笑了笑,"但我想试试。"
他转身走向教室,那里有等着他的孩子们。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笔直而坚定,像一把出鞘的剑。
老教师陈志远在楼梯口拦住了他。"听说你要走?"这位即将退休的历史老师向来对程远的教学方式嗤之以鼻。
程远点点头,准备接受又一顿说教。
出乎意料的是,陈志远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拿着吧,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些教学资料和心得。也许...也许对你有用。"
程远惊讶地接过信封,看到老人眼中闪烁的光芒。"陈老师,您..."
"我老了,妥协了一辈子。"陈志远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但你...你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样子。"
这一刻,程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纯粹或许可怕,但它能点燃其他人心中的火种。他握紧信封,走向教室的步伐更加坚定。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将以自己的方式,走完这段旅程。
辞职后的第三十七天,程远站在一间废弃厂房改造的教室里,望着台下仅有的七个学生。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入,在水泥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孩子们认真的脸庞。
"老师,这个地方真的不会塌吗?"坐在第一排的王小磊仰头望着摇摇欲坠的横梁,小声问道。
程远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希"两个字,转头微笑:"比这更艰难的环境,也阻挡不了求知的脚步。"
厂房是陈志远帮他找的,这位曾经反对他的老教师,在得知程远真的辞职后,竟主动联系了在城建局工作的侄子。租金便宜得几乎等于白用,条件是程远得自己负责修缮。
七个学生里有六个是他原来班上的,包括李小萌。只有一个是新来的——附近菜市场摊主的儿子,听说这里有老师免费补课,硬是被父亲拽来的。
"今天我们读《论语》。"程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谁能说说这句话的意思?"
李小萌举起手,眼睛亮得像星星:"意思是即使吃粗粮、喝冷水,弯着手臂当枕头,也有快乐在其中。"
"很好。"程远点头,"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快乐从何而来?"
厂房外雷声轰鸣,雨下得更大了。程远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压过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声响。他注意到新来的那个男孩——叫张浩的——正偷偷在课本上画漫画,根本没在听讲。
下课铃是程远用手机设定的。铃声响起时,张浩第一个冲出教室,连书包都没拿。程远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本被遗落的课本,发现里面全是潦草的涂鸦:面目狰狞的老师、哭泣的学生、血红的分数。
"程老师,您别介意。"李小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张浩他爸天天打他,说他考试不及格就让他辍学卖菜。"
程远摩挲着课本边缘的卷角,喉咙发紧。他突然想起自己辞职时校长说的话:"没有学校会要你这样的老师!"也许校长是对的,他连一个叛逆学生都教不好,谈何改变教育?
"老师,您还会继续教我们吗?"李小萌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程远抬头,看到七个孩子都站在门口,雨水从屋檐滴落,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们的眼神让他想起饥饿的小兽,既渴望又畏惧。
"当然。"程远听见自己说,"明天见。"
孩子们欢呼着冲进雨里,只有李小萌留了下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传单:"老师,我做了这个......"
传单上手写着"微光学堂招生简章",下面详细列出了课程安排和程远的教学理念,还用彩色铅笔画了小花边。程远的眼眶突然发热。
"我和其他同学商量好了,明天放学后去各个小区张贴。"李小萌的脸红扑扑的,"老师不是说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程远小心地折好传单,放进胸前的口袋。那里还装着陈志远给他的信封,以及他的辞职信复印件。他忽然明白,纯粹不是不知变通的固执,而是在看清现实的残酷后,依然选择相信微光的勇气。
"我送你去公交站。"程远拿起伞,却发现伞骨断了两根。
他们挤在那把破伞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李小萌突然说:"老师,我以后也想当老师,像您这样的。"
程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说当老师很苦,想说这个时代理想主义者寸步难行,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会是个好老师。"
送走李小萌后,程远回到厂房,发现漏雨的地方更多了。他拖出梯子,爬上屋顶,在暴雨中艰难地修补着漏洞。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领,冰冷刺骨。
"程老师!您快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程远低头,看见陈志远撑着一把大黑伞,仰头望着他,脸上写满担忧。老人身边还站着两个中年人,一个拎着工具箱,一个抱着防水材料。
"老陈?您怎么......"
"少废话!"陈志远喊道,"我带了专业的来帮忙!你这破手艺,修到明年也修不好!"
程远爬下梯子时,浑身已经湿透。陈志远不由分说把伞塞给他,转身指挥那两个人上屋顶。程远这才认出,其中一个是陈志远在城建局工作的侄子。
"老陈,我......"
"闭嘴,先把衣服换了。"陈志远扔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干燥的衣物,"我早就知道你会倔到底。当年我也像你这样,只是......"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我没坚持住。"
程远换好衣服,发现陈志远正站在黑板前,出神地看着那行"希望"二字。
"七个学生?"老教师问。
"嗯。"
"比我预想的多。"陈志远转身,眼中闪烁着程远从未见过的光芒,"我当年放弃时,只剩下三个。"
屋顶的修补工作进行得很快。程远煮了一壶姜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陈志远的侄子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程老师,您这地方条件太差了。教育局不是有专项资金支持民办教育吗?您没申请?"
程远摇头。他知道那些资金背后意味着什么——教学大纲的干涉、成绩指标的考核、各种形式的"指导"。
"王处长找过您吧?"陈志远突然问,"他昨天打电话问我您的近况。"
程远握杯子的手一紧。王处长自从被他拒绝后,又打过几次电话,条件一次比一次优厚:资金、场地、职称评定......只要他愿意"适当调整教学方式"。
"我不会妥协的,老陈。"
"我知道。"陈志远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所以我给你带了这个。"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是某教育基金会的资助申请表。"这是我一个学生创办的,不附带任何条件。钱不多,但够你买些桌椅和教材。"
程远翻开文件,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年轻的陈志远站在黑板前,身后是三个衣衫褴褛的学生。照片已经泛黄,但师生眼中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
"三十年前,我在山区支教时拍的。"陈志远轻声说,"后来县里说要么按照他们的方式教,要么离开。我......我选择了离开。"
程远第一次看到这位总是批评他的老教师眼中噙着泪水。
"别像我一样后悔,程远。"陈志远紧紧抓住他的手,"坚持下去,为了那七个,以及将来更多的学生。"
修补好的屋顶不再漏雨。程远送走陈志远一行人后,独自坐在教室里,翻看老教师留给他的资料。其中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记录着陈志远年轻时的教育理想和挫折。最后一页写着:"今日又向现实低头,此生憾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在程远刚修补好的黑板上。"希望"二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程远早早来到"微光学堂",发现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人——除了原来的七个学生,还有七八个陌生面孔。张浩也在其中,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涂鸦课本。
"程老师!"李小萌兴奋地跑过来,"传单起作用了!这些都是新同学!"
程远看着那些或好奇或怀疑的面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还没准备好——没有足够的桌椅,没有教材,甚至没有完整的教学计划。
"老师,我们带了凳子和垫子来。"王小磊指着角落里的一堆物品,"还有,我妈烤了饼干给大家。"
张浩磨磨蹭蹭地走到程远面前,递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给......给你的。"
程远展开纸团,发现是一幅重新画过的漫画:一个笑容温和的老师站在黑板前,下面的学生全都举着手,眼睛里画着小星星。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写着:"对不起"。
程远蹲下身,平视着男孩的眼睛:"今天我们一起学习,好吗?"
张浩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程远站上讲台——其实只是一个垫高的木箱。阳光从修补好的屋顶缝隙中洒落,形成一道光柱,正好照在他身上。
"欢迎来到'微光学堂'。"程远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今天我们要讲的是《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教室后排,程远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志远悄悄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笔记本,像个认真的学生。老人对上程远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程远明白,纯粹的人或许孤独,但永远不会真正独行。
程远蹲在厂房外的水龙头前,搓洗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初冬的水冷得刺骨,他的手指关节泛着不健康的红色。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张浩抱着一摞歪歪扭扭的作业本站在那儿。
"老师,作业收齐了。"男孩的声音比一个月前洪亮了些,眼神不再躲闪。
程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作业本。最上面那本是张浩的,曾经满是涂鸦的课本现在工整地记着笔记,边缘还细心包了书皮。
"你爸爸最近怎么样?"程远轻声问。
张浩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面:"昨晚又喝醉了,但...但他没打我。我说我在您这儿背会了《论语》第一章。"
程远喉咙发紧。他想起三天前那个雨夜,张浩的父亲浑身酒气冲进厂房,指着他的鼻子骂"误人子弟",硬要把儿子拽走。是张浩自己挣脱了父亲的手,哭着喊"我要读书"。
"老师,我能帮您批改作业吗?"张浩突然问,"就像李小萌那样。"
程远揉了揉男孩硬茬似的短发:"今天不行,你得回家照顾奶奶。明天早点来,我教你。"
张浩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格外明亮。他转身跑开,又突然刹住脚步:"老师!屋顶又漏雨的话叫我,我现在爬梯子可厉害了!"
程远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胸口泛起一阵暖意。一个月前,"微光学堂"的学生从七个增加到二十三个,附近城中村的打工子弟占了多数。教室里的桌椅五花八门——折叠椅、塑料凳、甚至几个摞起来的砖头上面搭块木板。
他走回厂房,发现李小萌正领着几个女生在黑板上布置着什么。见他进来,她们慌忙用身体挡住黑板,咯咯直笑。
"又在策划什么秘密行动?"程远挑眉。
李小萌转过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是惊喜!下周冬至联欢会,我们要表演《孔子授学》的话剧!"她眼睛亮晶晶的,"我改编了剧本,张浩演子路,因为他脾气最爆;王小磊演颜回,他背书记性最好..."
程远心头一热。他从未提过什么联欢会,这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黑板上的分工表写得密密麻麻,连最害羞的刘小雨都承担了旁白的角色。
"需要我做什么?"程远问。
"您演孔子呀!"女生们异口同声,然后笑作一团。
程远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他突然想起昨天那个西装革履的访客——某教育集团的市场总监,提出要投资"微光学堂",条件是冠名权和百分之五十的招生决定权。
"程老师,您这样的教育理念很有卖点。"那人递上的名片烫着金边,"我们可以包装成高端私塾,一节课收费五百起..."
程远礼貌地送走了他,然后一个人在教室里坐到深夜。账户里的钱只够维持两个月了,陈志远介绍的基金会资助还没批下来。他盯着墙上学生们手绘的课程表,第一次动摇了:纯粹的理想是否需要向现实妥协?
"老师?您怎么了?"李小萌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程远摇摇头:"没事,我在想...话剧需要服装吧?"
"我们用旧床单改!"刘小雨小声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程远讲话,"我妈妈会缝衣服..."
正说着,厂房铁门被推开,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执法人员。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程远老师?"男人走进来,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我是教育局民办教育管理科的赵干事。"
程远下意识挡在学生前面:"有什么事吗?"
赵干事环视简陋的教室,目光在漏雨的屋顶和五花八门的桌椅停留片刻,嘴角微微抽动:"我们接到举报,称您这里存在非法办学、安全隐患等问题。"他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整改通知书,请您下周一到局里说明情况。"
李小萌突然站出来:"我们是自愿来学习的!这里很好!"
其他学生也纷纷附和。张浩甚至冲到前面,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小兽:"不准欺负程老师!"
赵干事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小朋友,这是规定..."他转向程远,压低声音,"程老师,其实这事有转圜余地。王处长很欣赏您,如果您愿意参加我们的教师培训,接受统一管理..."
"我会按时去教育局。"程远平静地打断他,"但现在请别打扰孩子们上课。"
赵干事欲言又止,最终带着执法人员离开了。教室里炸开了锅,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程远拍了拍手,等安静下来后,强作轻松地说:"继续上课吧,今天我们学《诗经》里的《蒹葭》。"
但孩子们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课间休息时,程远听见李小萌和张浩在角落里密谋:"...多找些人来上课...证明这里很好...我让我爸写联名信..."
下午最后一节课,程远正在讲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铁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妈?"刘小雨惊讶地站起来。
妇女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程远身上:"程老师,我是来...来谢谢您的。"她举起塑料袋,"自家腌的咸菜,不值钱..."
程远连忙迎上去:"您太客气了,小雨很优秀。"
妇女摇摇头,眼眶突然红了:"小雨以前在学校从不说话,老师都说她有毛病...现在她回家会给我讲《论语》,还...还说要当作家..."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把咸菜塞进程远手里就匆匆离开了。
放学后,程远独自留在教室批改作业。天色渐暗,他舍不得开那盏耗电的大灯,只点了盏小台灯。改到张浩的作文时,他愣住了。题目是《我的理想》,男孩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以前想当逃兵,逃离学校逃离家。现在我想当程老师这样的老师,因为他说每个孩子都是一颗星星,只是发光的时间不一样..."
灯光下,程远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他突然明白,纯粹不是不知变通的固执,而是在看清现实的残酷后,依然选择相信微光的勇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程远抬头,看见陈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
"听说今天有人来找麻烦?"老教师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讲台上,"趁热吃,我老伴炖的排骨汤。"
程远道了谢,打开盖子,香气瞬间充满了简陋的教室。陈志远背着手在教室里转悠,时不时用手指抹一下桌面检查灰尘。
"二十三个学生了?"他突然问。
"嗯。"
"比我预想的多。"陈志远点点头,"基金会那边有消息了,初步审核通过,但需要你补些材料。"他递过一个信封,"里面有表格和说明。"
程远接过信封,发现比预想的厚很多。打开一看,除了基金会材料,还有一叠现金和一张字条:"先渡过难关。——老陈"
"这..."
"别矫情。"陈志远摆摆手,"就当是借你的。对了,冬至联欢会我能来吗?听说要演孔子?"
程远惊讶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李小萌那丫头打电话告诉我的。"老教师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她还邀请我演...演什么来着?哦,演'老聃'!说我脾气倔得像老子。"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陈志远突然正色道:"程远,教育局那边别太担心。我打听过了,举报信是张立民指使人写的。他在局里有些关系,但也不是一手遮天。"
程远握紧了保温桶。汤还热着,温暖透过金属传到他的掌心。
"我不会放弃的,老陈。"
"我知道。"陈志远拍拍他的肩,"所以我才把棺材本都借给你了。"
夜幕完全降临,程远送走陈志远后,独自站在厂房门口。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而他的"微光学堂"就像一颗倔强发光的孤星。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程老师,我是张浩爸爸。明天我能来学堂看看吗?我想...想跟您聊聊。"
程远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想起今天课上讲的《蒹葭》,那追寻不到的"伊人",或许就是教育最纯粹的模样——永远在前方引领,却也因此让人不断向前。
厂房里,黑板上学生们画的联欢会分工表在月光下依稀可见。程远轻轻关上门,没有上锁。明天一早,张浩会第一个来开门,他总说要做"学堂的守门人"。
走在回家的路上,程远想起那个要投资的教育总监说的话:"您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活该穷困潦倒。"现在他想通了,纯粹的人或许会失去很多,但他们拥有一种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财富——在某个孩子的人生中,成为那束照亮前路的光。
冬至前夜,程远在"微光学堂"门口见到了张浩的父亲。男人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正蹲在厂房外的石墩上抽烟,脚边放着个油腻的工具箱。他比程远想象中要苍老许多,背微微佝偻着,指关节粗大凸起,是常年干粗活的手。
"张师傅?"程远轻声唤道。
男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用脚碾灭烟头。程远闻到了酒气,不重,但足够明显。
"程老师。"张父嗓音沙哑,"我...我来看看。"
厂房里,学生们为明天联欢会准备的道具堆在角落——纸板做的冠冕、床单改的宽袍大袖、还有用金色糖纸包起来的"竹简"。张父的目光在这些简陋道具上停留片刻,嘴角抽动了一下。
"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程远说。
张父没接话,他走到张浩的座位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桌角刻着一个小小的"浩"字。男人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个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问:"他...他真的能学好吗?"
程远想起张浩这一个月来的变化:从在课本上涂鸦到认真记笔记,从上课睡觉到主动回答问题。"他很有天赋,"程远说,"尤其是观察力。他画的孔子像比教材上的还生动。"
张父的肩膀微微颤抖。他转向程远,眼中布满血丝:"程老师,我对不住您。那天我...我喝多了。"
程远摇摇头,正要说话,厂房铁门被推开,李小萌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老师!教育局的人在我们小区贴告示,说您这里不合法!"她看到张父,猛地刹住脚步。
"什么告示?"程远心头一紧。
李小萌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印着《关于取缔非法办学机构的通知》,"微光学堂"赫然在列,理由是"无证办学、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落款是民办教育管理科。
"我妈说...说以后不准我来了。"李小萌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张父突然夺过通知,眯着眼仔细看了两遍,然后重重拍在桌上:"放屁!这厂房我检查过,结构比他们公办学校的还结实!"
程远胸口发闷。他知道这是张立民在背后运作的结果——那位前校长现在调到了教育局,分管民办教育。自从程远拒绝了他的"好意",这人就处处设障。
"老师,联欢会还办吗?"李小萌小声问。
程远看着角落里孩子们准备的道具,想起他们这半个月来偷偷排练的认真模样。"办。"他听见自己说,"明天照常。"
送走李小萌后,程远发现张父蹲在厂房外的水泥台阶上,又点了一支烟。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伤痕投在地面上。
"程老师,"张父突然开口,"您知道我为什么反对张浩上学吗?"
程远在他身边坐下,摇了摇头。
"我小时候成绩很好。"张父吐出一口烟,"初中毕业考了全县第三,可家里穷,爹让我去打工。"他苦笑一声,"后来我在建筑队认识了个大学生,他连水准仪都拿不稳,工资却是我三倍。"
烟灰被风吹散,像灰色的雪。
"我恨读书人。"张父的声音低了下去,"觉得他们虚伪。可张浩他妈...那女人跟个卖书的跑了,我就更恨了。"他掐灭烟头,"直到看见浩子从您这儿回来,半夜打着手电背《论语》..."
程远不知该说什么。远处传来雷声,今年的第一场冬雨要来了。
"程老师,您缺办学许可证是吧?"张父突然问,"我在建委有个老表,明天我找他问问。"
程远惊讶地转头,发现男人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酒气似乎也散了。
雨开始下了,程远坚持把唯一的伞给了张父。目送男人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他突然觉得,教育最神奇的地方不在于改变人,而在于唤醒那些本就存在的美好。
那晚雨越下越大。程远在厂房里检查明天联欢会的流程,屋顶又开始漏雨。他搬来梯子,刚爬上去,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师!我来帮您!"是张浩,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塑料袋,"我爸让我送防水布来!"
更让程远惊讶的是,张父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工具箱。"您下来吧,"男人说,"这活我专业。"
程远下来时,看见张浩正兴奋地向他展示塑料袋里的东西——一叠崭新的作业本和彩色铅笔。"我爸买的!"男孩骄傲地说。
张父已经爬上梯子,动作利落地修补着漏雨的屋顶。程远想帮忙,被他挥手赶开:"您去准备明天的课。浩子,给爸爸递钉子!"
雨声渐密,程远坐在讲台前备课,耳边是父子俩默契的配合声:张父的指挥,张浩的应答,铁锤敲击木板的闷响。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这破旧的厂房成了一个真正的家。
深夜,修补工作完成后,张父坚持留下帮忙布置联欢会现场。三人忙到凌晨,张浩累得在课桌上睡着了。程远给他披上自己的外套,回头看见张父正望着墙上的学生作品展发呆。
"程老师,"男人突然说,"您知道我最喜欢您哪句话吗?"他指着墙上程远写的"不是所有花都在春天开放","我种过地,知道有的庄稼就是晚熟,但结的果最甜。"
程远心头一热。这是他常对焦虑的家长们说的话,没想到被张父记在了心里。
"明天..."程远犹豫了一下,"即使只有张浩一个学生,我也会把联欢会办完。"
张父摇摇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不会只有浩子的。"
第二天清晨,程远早早来到学堂,发现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人——不仅有他的学生,还有不少家长,甚至几个附近居民。李小萌和她妈妈站在最前面,母女俩手里捧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
"程老师,"李母有些尴尬地说,"我们...我们想通了。小萌在您这儿进步很大。"
更让程远惊讶的是,陈志远带着三个陌生人也来了,其中一位扛着摄像机。"这是我老同学,"老教师介绍道,"省报教育版的记者,想报道您的'微光学堂'。"
联欢会比预想的还要成功。简陋的厂房里挤了近五十人,连门口都站满了围观者。李小萌扮演的孔子字正腔圆地念出"有教无类"时,程远看见陈志远偷偷抹了抹眼角。张浩饰演的子路虽然忘了几句词,但那股莽撞劲儿活灵活现,引得观众阵阵笑声。
表演结束后,程远被邀请讲话。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看着台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谢谢大家。"最终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有些哽咽。
人群中有掌声响起,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程远看到张父站在最后排,用力鼓掌,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张浩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活动结束后,程远正收拾道具,那位记者走过来:"程老师,能单独聊聊吗?"
他们坐在教室外的石凳上,记者开门见山:"您知道是谁举报您的吗?"
"大概猜得到。"
记者压低声音:"不止张立民。有教育集团看中了这块地,想办高价补习班。他们打通了教育局的关系。"
程远想起那个要投资的市场总监,恍然大悟。
"程老师,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记者问,"如果没有许可证,这里确实属于非法办学。"
程远望向教室里正在擦黑板的张浩,和帮李小萌整理道具的刘小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我不知道。"程远诚实地说,"但只要有学生来,我就会教下去。"
记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递过一张名片:"有事随时联系我。陈老师说您是真正的教育家,我起初不信,现在信了。"
人群散去后,程远独自留在教室里。桌上放着家长们凑钱买的电暖器,墙上贴着新写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陈志远的手笔,老人说三十年前他支教的学校门口就挂着这副对联。
程远正出神,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程远老师吗?"一个女声说,"我是教育局民办教育科的副科长林雪。关于您的办学许可...我们能谈谈吗?"
程远握紧手机,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层遮住,教室里暗了下来。
"当然。"他说,"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九点,局里201会议室。"女声停顿了一下,"单独来,别告诉王处长。"
电话挂断了。程远站在窗前,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要下雪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他想起张父的话"不是所有花都在春天开放",又想起李小萌今天表演时坚定的眼神。
纯粹的人或许孤独,但永远不会独行。程远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明天的课程安排。无论发生什么,课总要继续上下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浩探头进来:"老师,我爸说送您回家!他车就停在外面。"
程远笑着合上教案。雪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像无数微小的光点。
教育局大楼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程远跟在一位年轻科员身后,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经过一扇门,他都能感觉到有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的全身。
201会议室的门牌终于出现在眼前。科员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请进。"
程远推开门,看见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坐在会议桌前,短发利落,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她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小型录音笔。
"程远老师,我是林雪。"她起身握手,力道坚定,"感谢您准时到来。"
程远注意到她没说职务,也没寒暄。这种直来直去的作风让他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林雪示意他坐下,然后对年轻科员点点头:"小周,把门带上,别让人打扰我们。"
门关上后,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程远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和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昨晚几乎没睡,脑海里反复预演今天可能面对的各种情况——质询、警告,甚至警方介入。
"您抽烟吗?"林雪突然问。
程远摇头。
"介意我抽一支吗?"
"请便。"
林雪从抽屉里摸出一包薄荷烟,点燃后深吸一口。烟雾在她面前缭绕,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神。"程老师,您知道为什么'微光学堂'会被举报吗?"
"因为我拒绝按照统一模式教学?"
"不。"林雪弹了弹烟灰,"因为您挡了别人的财路。"
她推过来一份文件。程远看到上面印着《城东区教育用地开发规划》,其中一块被红笔圈出的区域正是"微光学堂"所在的废弃厂房。
"这块地半年前就被'育才教育集团'盯上了,他们计划投资两千万建高端补习中心。"林雪又推来第二份文件,是教育局某次会议记录,"王处长和张立民都是这个项目的利益相关方。"
程远的手指微微发抖。文件上清楚地记录着王处长的发言:"民办教育要规范化,那些无证办学的机构必须坚决取缔,特别是占用公共资源的..."
"他们想通过正规程序赶我走?"
"本来是的。"林雪掐灭烟,"但您的'微光学堂'突然火了,省报记者盯上这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程远想起联欢会那天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还有陈志远神秘的表情。原来老教师早有安排。
"林科长,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林雪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一刻她看起来不像个官员,倒像个疲惫的普通女人。"我女儿在您那儿上过课。"她声音低了下来,"就一次,她回来说那是她上过最好的语文课。"
程远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记得有官员的孩子来过"微光学堂"。
"她偷偷去的,穿着便装。"林雪嘴角微微上扬,"回来后求我别举报您。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举报,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在教育局工作了十八年,一直想推动教学改革。"
窗外的阳光突然强烈起来,照在会议桌上的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似乎也有了温度。
"程老师,我可以帮您拿到特殊办学许可,作为'教学改革实验点'。"林雪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但有两个条件。"
程远坐直了身体:"什么条件?"
"第一,接受教育局的定期检查,至少形式上要合规;第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程远,"当我们需要时,站出来为教育改革发声。"
程远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张浩父亲的话"不是所有花都在春天开放",想起李小萌表演《论语》时闪亮的眼睛。纯粹的理想是否能在妥协的土壤中生长?
"我需要考虑。"他最终说。
林雪点点头,似乎早预料到这个回答:"给您三天时间。不过..."她压低声音,"王处长下午要见您,他不知从哪听说您今天来了局里。"
程远心头一紧:"他会..."
"威逼利诱,不外如是。"林雪冷笑,"坚持您的立场就好。记住,在这个系统里,不是所有人都甘心做提线木偶。"
她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程远正要离开,林雪突然又说:"对了,您认识李建军吗?就是张浩的父亲。"
"认识,怎么了?"
"有意思。"林雪若有所思,"他昨天来建委调阅了那块地的原始档案,我表弟正好在档案室工作。"
程远一头雾水,但林雪已经打开门,恢复了官员应有的疏离表情:"程老师,感谢您配合调查,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走廊上,那个叫小周的科员正等着带他出去。经过副局长办公室时,门突然开了,王处长那张圆润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程老师!真巧啊。"他笑容可掬,"能借一步说话吗?"
小周看向程远,眼神中带着询问。程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王处长的办公室比林雪的宽敞许多,真皮沙发,红木办公桌,墙上挂满了与各级领导的合影。他热情地招呼程远坐下,亲自沏了杯茶。
"程老师,我一直很欣赏您的教学热情。"王处长啜了口茶,"但规矩就是规矩,无证办学确实不妥。"
程远没碰那杯茶:"林科长刚才说,可以考虑给我们特殊许可。"
王处长的笑容僵了一瞬:"林雪同志太理想主义了。不过..."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我这儿有个更好的方案。"
文件是"育才教育集团"的聘书,聘请程远担任教学总监,年薪三十万,还有股权激励。附件里还提到可以保留"微光学堂"的名字,作为集团下属的特色项目。
"您看,既能继续您的教育理想,又能获得合法身份和丰厚报酬。"王处长笑眯眯地说,"两全其美。"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那份聘书上,烫金的字体闪闪发光。三十万,是程远现在收入的十倍。有了这笔钱,他可以租个像样的教室,买全新的课桌椅,甚至给贫困学生提供奖学金...
"条件是什么?"程远问。
"很简单,按照集团的教学大纲来,适当保留您的特色。当然,收费标准和招生名额需要集团统一安排。"
程远轻轻放下聘书。他忽然明白了林雪所说的"挡了财路"是什么意思——他的免费教学、个性化教育,与这些人的商业逻辑格格不入。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王处长的笑容消失了:"程老师,您要认清现实。没有许可证,您的'微光学堂'下周就会被取缔。这些孩子能去哪?回菜市场?回建筑工地?"
程远站起身:"我会找到办法的。"
"办法?"王处长冷笑,"您以为靠几个家长的支持就能对抗体制?程老师,理想不能当饭吃。"
"但饭不能代替理想。"程远平静地说,"告辞了。"
走出教育局大楼时,冬日的阳光刺得程远睁不开眼。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志远发来的信息:"省报明天刊发报道,题目是《寻找教育的另一种可能——记微光学堂和它的理想主义者》。"
程远正要回复,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张浩的父亲。
"程老师!"男人的声音异常兴奋,"我找到宝贝了!那块厂房的地契复印件,上面写着'永久用于公益教育事业'!是1952年定的规矩!"
程远握紧手机:"这意味着..."
"意味着那群王八蛋根本没权赶您走!"张父激动得声音发颤,"我老表说,这种老地契虽然现在没法律效力,但要是闹上媒体..."
挂掉电话,程远站在阳光下,第一次感到希望的重量。纯粹的人或许孤独,但他们从不是真的独行。林雪、陈志远、张父、省报记者...这些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守护着那点微光。
回到"微光学堂"时已是下午。程远惊讶地发现厂房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几个工人正在卸货——崭新的课桌椅、书架,甚至还有一台投影仪。
"这是..."程远拦住一个工人。
"李小姐订的货,说是给什么学堂的。"
正疑惑间,李小萌和她母亲从厂房里走出来。李母看到程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萌非要把压岁钱拿出来...我们只是添了点。"
李小萌跑到程远面前,小脸通红:"老师!省报记者叔叔说我们的故事明天就见报了!"
程远蹲下身,平视着女孩闪亮的眼睛:"谢谢你,小萌。但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程老师,"李母走过来,声音轻柔但坚定,"让孩子学会分享和付出,这不正是您教他们的吗?"
工人们搬着桌椅从身边经过,阳光照在崭新的木头上,散发出淡淡的松香。程远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我们准备个新年茶话会吧。"他说,"邀请所有学生和家长。"
那天晚上,程远一个人在厂房里整理新桌椅。手机又响了,是林雪发来的短信:"王处长很生气,但报道出来后他不敢轻举妄动了。三天后带齐材料来办'实验性教学试点'许可,会有一些监督条款,但基本尊重您的教学自主权。"
程远回复了谢谢,然后继续擦拭黑板。月光从窗户洒进来,与他的影子一起投在墙上。黑板上还留着昨天上课时写的《论语》句子:"德不孤,必有邻。"
纯粹的人或许要面对更多风雨,但他们从不是真的孤独。程远拿起粉笔,在月光下写下新年的第一课计划。远处,烟花开始点亮夜空,宣告着新的开始。
教育局的红头文件摆在"微光学堂"的讲台上,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照在纸面上,烫金的公章闪闪发光。程远用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特批准'微光学堂'作为民办教育创新实验点,试行期两年。"
教室里出奇地安静。二十几个学生整齐地坐在新桌椅前,连最调皮的张浩都挺直了腰板。家长们挤在后排,脸上带着期待和些许不安。陈志远坐在第一排,双手拄着拐杖,眼睛微眯着,像是要看穿那份文件背后的深意。
"从今天起,我们'微光学堂'就是正规教学机构了。"程远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但有些规则我们必须遵守。"
他转向黑板,写下新规定:统一学籍档案、定期安全演练、基础课程大纲...每写一条,他都能感觉到教室里空气凝重一分。这些规定像无形的框,要套在他们自由生长的教学方式上。
"老师,"李小萌举起手,"我们还要背《论语》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孩子们骚动起来,张浩甚至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能停《论语》!我爸爸都能背三章了!"
程远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当然继续。《论语》不在教育局的大纲里,但在我们学堂的大纲里。"他眨眨眼,"林科长特别批准的。"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程远的目光与陈志远相遇,老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份许可来之不易——林雪在背后周旋,陈志远联系媒体造势,张浩父亲挖出历史地契...纯粹的理想需要现实的支撑,而支撑往往来自那些被这理想打动的人。
"程老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能借一步说话吗?"
众人回头,看见一位银发老者站在门口,身着考究的深灰色中山装,手扶一根乌木手杖。他身后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立在车旁。
程远从未见过这位老人,但陈志远的反应让他惊讶——老教师猛地站起身,拐杖哐当一声倒地,嘴唇颤抖着:"齐...齐先生?"
银发老者眯起眼睛,突然大步向前:"志远?陈志远?!"
两位老人在教室中央相拥,陈志远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学生们目瞪口呆,程远也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严肃的陈志远如此失态。
齐鸿儒——老人这样自我介绍,颤抖的手从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陈志远站在一所简陋的校舍前,身旁是意气风发的齐鸿儒,照片角落写着"1972年于青山小学"。
"四十八年了..."齐鸿儒声音哽咽,"我出国前把青山小学托付给你,回来时却听说你被调走了,学校也拆了..."
陈志远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当年的政治风波,如何被迫离开,如何再找不到齐先生。程远静静听着,突然明白了陈志远为何如此支持自己——他在弥补当年的遗憾。
"这位就是程远老师吧?"齐鸿儒转向程远,目光如炬,"我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故事。特别是那块地的地契——"他眼睛一亮,"那正是家父1952年捐赠的!"
原来厂房所在的土地曾是齐家产业,齐鸿儒的父亲当年捐地建校,特别注明"永久用于公益教育事业"。改革开放后校舍荒废,齐家后人大多移居海外,这块地就被政府暂作他用。
"看到报道后,我立刻从加拿大飞回来。"齐鸿儒环顾简陋的厂房,手杖重重敲地,"他们竟敢这样对待我父亲的心血!"
程远不知如何回应。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想起古书里写的"浩然之气"。
"程老师,我有个提议。"齐鸿儒从公文包取出一份图纸,"我在城郊有块地,环境优美,可以新建一所学校,完全按照你的理念来设计。"
图纸上是一座现代化的校园,但布局却充满传统韵味——竹林掩映的开放式教室,环绕着中心湖的读书亭,甚至还有个小型的农耕体验区。程远看得入神,这几乎是他梦想中的学校。
"齐老,这太..."
"别急着拒绝。"齐鸿儒抬手制止,"这不是慈善,是投资。我八十岁了,想在走之前再做件有意义的事。"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程远。他能感觉到学生们的期待,家长们的忐忑,陈志远眼中的鼓励。这个决定太重了——新学校意味着更好的条件,但也意味着改变,意味着离开这个他们共同打造的"微光学堂"。
"我需要和学生们商量。"程远最终说,"这是他们的学堂。"
齐鸿儒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好!好一个'他们的学堂'!"他转向孩子们,"小朋友们,你们想去新学校吗?有游泳池和图书馆的那种?"
张浩第一个跳起来:"有足球场吗?"
"两个!"齐鸿儒竖起两根手指。
孩子们欢呼雀跃,只有李小萌若有所思:"老师,我们还能一起读《论语》吗?在新学校?"
"当然。"齐鸿儒蹲下身,与女孩平视,"不但读《论语》,还要读《庄子》《诗经》,所有我们祖先留下的智慧。"
他起身对程远说:"我在加拿大创办了三所中文学校,深知教育之道。你的理念很珍贵,需要合适的土壤生根发芽。"
程远看向陈志远,老人眼中泪光闪烁,微不可察地点头。这一刻,程远感到一种奇妙的传承——齐鸿儒资助陈志远,陈志远支持自己,而现在轮到自己将这份教育薪火传递下去。
"我们很荣幸,齐老。"程远郑重地说,"但请给我们一周时间,好好告别这个地方。"
齐鸿儒欣然同意,临走前留下那卷图纸和一句话:"教育是薪火相传的事业,程老师。我很高兴在人生暮年,还能遇到你这样的传火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下午就有记者登门。省报的周维——那位报道"微光学堂"的记者,带着摄影师记录了学堂的每个角落。
"程老师,您知道吗?您的故事已经引发全国教育界的讨论。"周维兴奋地说,"微博上'另一种教育可能'的话题阅读量破亿了!"
程远并不太关心这些。他更在意的是,新学校该如何保留"微光学堂"的精神。晚上,他和陈志远坐在教室外的石凳上,听老人讲述与齐鸿儒的往事。
"1970年,我刚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山区教书。"陈志远望着星空,"齐先生那时是爱国华侨,回国投资,路过我们那个穷地方,看到孩子们在漏雨的牛棚里上课..."
第二天一早,程远刚到学堂,就看见林雪站在门口,身边停着一辆公务车。
"早啊,程老师。"她今天没穿制服,而是一身休闲装,显得年轻许多,"我来看看咱们的实验点运行情况。"
程远领她参观,介绍每个角落的故事——那块漏雨现在补好的屋顶,张浩刻了字的课桌,学生们手绘的墙报...林雪认真听着,不时做笔记。
"程老师,关于新学校,"参观结束后她突然说,"教育局可以给特殊政策,允许你们自主设计课程体系。"
程远惊讶地看着她。
"别这么看我。"林雪笑了,"体制内也有想改变的人。你们的新模式如果成功,或许能推动更大范围的改革。"
她压低声音:"不过要小心王处长。他昨天约见了'育才教育集团'的人,我担心他们会找麻烦。"
正说着,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急刹在门口。是周维,他脸色凝重地跳下车,手里攥着一份文件。
"程老师,出事了!"记者气喘吁吁地说,"'育才集团'向法院起诉,声称对厂房用地有优先购买权!"
程远接过文件,是一份起诉书副本。原告方赫然是"育才教育集团",被告则是区教育局和"微光学堂",理由是"侵犯商业利益"和"违规使用教育用地"。
"他们这是报复。"林雪咬牙,"因为您拒绝了收购要约。"
周维补充道:"我线人说,王处长在背后推动这事。但别担心,"他拍拍程远的肩,"我的深度报道明天见报,会揭露他们的勾当。"
程远深吸一口气。他本以为拿到办学许可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纯粹的教育理想,终究要面对复杂的现实博弈。
"谢谢你们。"他真诚地说,"但我不想连累教育局。"
林雪摇头:"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了,程老师。这是两种教育理念的较量。"
下午的课上,程远有些心不在焉。放学后,李小萌磨蹭到最后,递给他一个信封:"老师,这是我们全班写的信。"
信封里是二十三张纸条,每张都写着孩子们对新学校的想象和担忧。张浩的字最大最丑:"我想在新学校踢足球,但怕找不到现在的朋友。"李小萌则写道:"希望新学校还能有'自由讨论时间'。"
程远眼眶发热。这些孩子比他想象的更敏感,早已察觉到大人们的世界正在发生的风波。
"老师,我们会赢吗?"李小萌问,用了一个奇怪的词。
程远蹲下身,平视女孩清澈的眼睛:"这不是比赛,小萌。我们只是在坚持做对的事。"
"就像孔子周游列国?"女孩突然问,"明明没人听,他还是坚持说对的话。"
程远怔住了。他没想到孩子们已经把《论语》中的智慧吸收到这种程度。"是的,"他轻声说,"就像那样。"
晚上,程远在灯下起草新学校的规划。手机震动起来,是齐鸿儒发来的信息:"已联系国内顶尖律师团队,准备应诉。另,找到1952年捐赠协议的原始文件,铁证如山。"
程远正要回复,又一个电话进来。是张浩父亲,声音激动得发颤:"程老师!我找到当年厂房改建的批文了!上面明确写着'教育用途'!明天我就送到齐老先生那儿!"
挂掉电话,程远走到窗前。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微光汇聚。他想起了这句话:"德不孤,必有邻。"纯粹的人或许要面对更多风雨,但他们从不是真的独行。
院子里,陈志远正和齐鸿儒漫步夜话,两位老人的笑声隐约传来。程远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参与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教育传承。明天的风波或许会更猛烈,但此刻,他心中只有感恩与坚定。
他回到桌前,继续勾画新学校的蓝图。在图纸中央,他特意设计了一个小广场,准备命名为"鸿儒广场",以纪念那位将薪火传递到他手中的老人。
法院台阶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程远一步步向上走,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身后跟着陈志远和齐鸿儒,两位老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却同样坚定。更后面是二十三个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还有林雪和周维——这支奇怪的队伍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程老师!"李小萌从人群中挤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包,"我们做的护身符。"
程远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枚粗糙的黏土印章,刻着"有教无类"四个字。他认出这是张浩的手艺——男孩最近迷上了篆刻。
"谢谢。"程远把印章放进胸前口袋,正贴着心脏的位置,"你们在外面等着,好吗?"
法庭比想象中小,但庄严肃穆。原告席上坐着"育才教育集团"的代表和他们的律师团队。程远一眼就认出了王处长,他穿着便装,假装与原告方不相识,但眼神交流骗不了人。
"被告方请入席。"书记员宣布。
程远深吸一口气,走向被告席。齐鸿儒为他聘请的律师已经等在那里,是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表情严肃地翻看着案卷。
"别紧张,"律师低声道,"我们有1952年的捐赠协议,胜算很大。"
法官入席,庭审开始。原告律师率先发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语速飞快地列举"微光学堂"的种种"罪状":非法占用商业用地、违反教育法规、不正当竞争...每个指控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程远心上。
"我方当事人已取得该地块开发权,被告方的所谓'学堂'严重侵害商业利益..."律师的声音在法庭回荡。
程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印章。他想起昨天在办公室准备到深夜的辩护词,那些精心准备的法律条文和教育理论,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
"被告律师可以开始辩护。"法官宣布。
金丝眼镜律师站起身,刚要开口,程远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能让我自己说吗?"
律师犹豫了一下,看向齐鸿儒。老人微微点头。
"法官大人,"程远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是律师,只是个老师。我可能说不清那些法律条文,但我想讲讲我的学生们。"
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那枚印章,又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是学生们写的作文和课堂笔记。
"这是李小萌的第一篇作文和最近的一篇。"程远举起两张纸,前者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后者却写满了工整的文字,"她刚来时几乎不说话,现在能背诵整篇《论语·学而》。"
法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原本严肃的表情微微松动。
"这是张浩的课本。"程远翻开那本曾经满是涂鸦的书,现在每一页都记满了笔记,"他父亲以前反对他上学,现在却每晚陪他背书。"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程远看到李小萌的母亲正在抹眼泪。
"法官大人,我知道我们可能违反了某些规定,但请看看这些孩子。"程远指向旁听席,二十三个学生齐刷刷站起来,"他们中有一半曾经厌学,现在却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学堂。"
原告律师突然站起来反对:"法官大人,这与本案无关!我们讨论的是土地使用权和商业利益..."
"让他说完。"法官出人意料地说,眼睛却盯着张浩那本课本。
程远感激地点点头,继续道:"这块地1952年就被指定用于公益教育,齐鸿儒先生的父亲希望它永远滋养求知的心灵。我们没想要对抗谁,只是...只是想给这些孩子一个爱上学习的机会。"
他的声音哽咽了,法庭陷入短暂的寂静。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告律师,那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突然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齐...齐铭?"齐鸿儒猛地站起来,手杖哐当一声倒地。
年轻律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被告席:"爷爷?"
法庭瞬间骚动起来。法官连敲法槌才恢复秩序。原告席上的集团代表脸色铁青,王处长则悄悄溜向了出口。
"你是齐铭?我十年没见的孙子?"齐鸿儒声音颤抖,"你竟然在帮这些人..."
年轻律师——齐铭脸色苍白,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他看看祖父,又看看程远和那些学生,最后目光落在"育才集团"代表身上。
"法官大人,"他突然说,"我需要重新审视我的代理立场。"
休庭十五分钟,齐铭与齐鸿儒在走廊上长谈。程远透过玻璃门看到年轻人先是不耐烦地反驳,然后渐渐低下头,最后抱住祖父痛哭流涕。
再次开庭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齐铭站到了被告席。
"法官大人,作为原原告代理律师,我正式申请撤诉。"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并请求以个人名义加入被告方。我发现我的当事人隐瞒了关键事实,且存在商业欺诈行为。"
法官似乎对这场闹剧并不惊讶,只是问程远:"程老师,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程远摇摇头,但陈志远突然站了起来:"法官大人,我有个请求。"
老人拄着拐杖走到法庭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1972年我在青山小学任教时拍的,学校就建在这块地上。齐先生资助我们时,只有一个条件——让每个孩子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学习。"
他转向原告席:"你们说商业利益,但教育的利益怎么算?一个孩子爱上学习的价值怎么算?"
法官沉默良久,最后宣布休庭,三日后宣判。但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已分。
走出法庭时,媒体长枪短炮立刻围了上来。程远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感到无数问题像雨点般砸来:"程老师,您有信心赢吗?""新学校还会继续办吗?""您对教育改革有什么看法?"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学生。孩子们被家长们护在身后,李小萌正冲他比大拇指,张浩则做了个鬼脸。
"程老师,"周维挤到最前面,递过录音笔,"您能说说为什么坚持这种教育方式吗?"
程远看着周围——齐鸿儒和陈志远站在他左右,林雪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身边,甚至摘下了工作证。远处,齐铭正在与"育才集团"的代表激烈争辩。
"因为教育不是流水线。"程远轻声说,声音却意外地清晰,"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独特的种子,需要不同的土壤和阳光。"
第二天报纸头版刊登了法庭上的照片:程远站在中央,身边是白发苍苍的齐鸿儒和陈志远,身后是学生和家长们。标题是《教育的真谛:三代人的坚守》。
三天后宣判,法官不仅驳回了"育才集团"的诉讼,还裁定该地块永久保留教育用途,并建议教育局给予"微光学堂"更多支持。王处长被停职调查,林雪则被提拔接替他的位置。
离开法院时,齐铭追上程远:"程老师,我能参观您的学堂吗?我在哈佛读的教育学,但祖父说得对,我忘了最根本的东西。"
程远欣然同意。他看着这位年轻人与祖父并肩而行的背影,突然想起《论语》中的话:"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新学校的建设很快提上日程。齐鸿儒亲自监督设计,保留了程远提出的"鸿儒广场"和开放式教室。陈志远则负责课程规划,把半个世纪的教育智慧融入其中。
奠基仪式上,程远被邀请发言。他站在简单的讲台前,看着台下的人群——学生、家长、记者、官员,还有那些被这个故事吸引来的陌生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坚持这么难的路。"程远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因为我见过一个孩子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听过一个父亲为儿子背诵《论语》的声音,感受过教育最纯粹的喜悦..."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身旁的齐鸿儒和陈志远:"教育是场接力赛,我只是接住了前辈传来的火炬,并将继续传递下去。"
掌声中,李小萌和张浩代表所有学生,将一枚精致的铜质印章送给程远——是那枚"有教无类"黏土印章的升级版,由齐铭出资请专业匠人打造。
程远摩挲着印章上细腻的纹路,突然明白了纯粹的意义:它不是不知变通的固执,而是在看清现实的复杂后,依然选择相信最初的光亮;它不是孤独的坚持,而是在漫长道路上与同道中人的相互照亮。
仪式结束后,程远独自站在未来的校址上。春风拂过空地,带着泥土的芬芳。他仿佛听到了琅琅读书声,看到了孩子们在广场上奔跑的身影。这里将生长出无数可能,就像每颗种子都藏着整片森林。
远处,齐鸿儒和陈志远正在激烈讨论着什么,两位老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林雪和齐铭凑在一起研究设计图;学生们则在新划出的足球场上疯跑,张浩的欢呼声格外响亮。
程远掏出那枚铜印,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有教无类"四个字熠熠生辉,像一句永恒的承诺。纯粹的人或许要面对更多风雨,但他们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教育的真谛,从来不在结果,而在那个点亮心灵的过程。
他小心地收好印章,向等待他的人群走去。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5-04-16 01:48:26